什么人呆在山里

我不去问书，不去问历史学家，当年的人已经变成了一束白骨。我要直接找到古代，我想知道，在他们那个时候，什么人呆在山里?他肯定不想回答我，抱着肩，垂着头，好像我是一个提着大刀的捕快。

古代指给我一张文人画，他说“你戴了眼镜，你自己去找，看看什么人呆在这座山里面吧。”

一个生在中国的人，对这种画已经看得太多了。

多到它们之间完全没有区别。都是一座黑色的孤山，有一个很小的垂钓翁。那老翁一定会走出深山，回到他的岸头，吟诗作画，然后，他的画面上，又会出现孤山和垂钓翁。这几乎成了一则绕口令，我告诉古代，不要拿这个来蒙人。

透过黄色的纸，我看见青色的中国山里，只有两种人：庙里的佛和树后的盗。他们都要靠着山的荫蔽。一个想退避尘世，一个想潜藏作恶。山，可比做村头的麦场，鸟和鼠都离不开它。鸟在白天用翅膀飞出来；鼠在夜里带着牙齿爬出来。

佛走在山道上，迎面见了盗。连鬓的胡子，快刀别在身后。佛合上眼睛，避让到了草丛里，说：“阿弥陀佛。”再睁开眼睛，佛只看见了草木葱茏。

盗也看见了佛，善的脸，脸上立刻有了惭愧。恶的盗，心里马上生出气愤。佛的手里只有装着清水的木钵。不管是善还是恶，盗都不看，他一闪身就过去了。

山，高高地浮在人间之上，优美而不可近。只有高僧与大盗藏在里面。这样，高高的林木中含着一团白气，也含着一团黑气。山，又善，又恶。世人崇尚佛，很遥远地敬着山。大盗扼住一条条路口，行人畏缩不敢上前来。

文人名士都坐在山上，远远地看着山势，好像龙又好像虎。他想象要披一件蓑衣垂钓，而且比姜太公还要更进一步，有竿无丝，有鱼无篓。文人午睡起来，叫书童研墨，他要画最陡峭的崖壁。在最危险的境地上，他画了一个自己。任何人都看见他坐在那里。只要有一声吆喝，他将从画面上掉下来，翻身成人。他等着人的吆喝。文人把自己画在山上，不是为了躲避，而是为了张显。他比强盗还要伪善。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明白，中国古时候什么人呆在山里?我想追求远古时候的原貌，我的心里还充满了疑问。

土地匮乏，画面上还有透明优美的山峦。帮着朝廷的文人，说左边的心惦记着君王，右边的心惦记着百姓，说完了就钻进山里，怎么也请不出来。想普渡众生的人，离开人群走，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大山的深处，直到谁也找不到。

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再明白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