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姥姥 第11期

时间:2022-08-17 01:56:49

姥姥是村里她这个年龄段,少有的没有裹脚的女人。小辈们都说她真是明智,一眼就看穿了祖国的未来必然会是大脚的天下。姥姥仰头哈哈大笑,转而又小心翼翼地解释:当年我可是你姥姥娘的心头病呀!

心头病?

因为那双大脚,姥姥娘领着马上就要二十岁妙龄绽放的姥姥,相亲相了不知多少家,多少家低头一看是大脚,除了叹气就是摇头。姥姥娘内心如何也过不去:就因为当初自己忙着家里家外的大小事,错过了姥姥最好的裹脚期,再给姥姥裹脚的时候,姥姥已经聪明地会自己解开绑缚。让姥姥娘追悔莫及的是当年的一个失误,耽误了姥姥一生的大事!

姥姥说,她见到姥爷的时候,正是她相亲相得最热闹,也是最绝望最担心自己会成为老姑娘的时候。可是,就是那么一天,她跟姥爷“狭路相逢”了。我带着耳机唱王菲的《流年》给姥姥听,并且用上我刚学到的酷酷的无所谓的表情唱道:“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姥姥说:“丫头闭着眼乱哼哼的是什么呀?我们那时候呀,就只会唱!”

在田畔,在田间插秧的姥姥看到了邻村推着一大担柴草走在小路上的姥爷。因为柴草装得太高太多,姥爷一个人推着车,无法控制地左右摇摆,终于在拐弯去大道的时候倒在了姥姥劳作的田头,柴草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姥姥在脑海里思想斗争了一下,“男女授受不亲”还是“助人为乐是人民群众的高尚品德”,最后还是当时盛行的无产阶级伟大思想战胜了旧社会的繁文缛节,姥姥选择了后者,走过去帮姥爷把车子装好。扶起推车之后,姥姥还在前边拉着推车给姥爷带了小半段的路。

姥姥说,不记得这小半段的路他们有什么交流。姥姥说,好像真的什么话都没说吧,就记得有个长得瘦瘦的年轻小伙子,个子不高,刚理的光头长出了点头发,穿了件小衬褂,口袋上还打着补丁,趿拉的黑布鞋在车子倒下去的时候不小心压在了柴草下面。

当有一天,姥姥娘再要找人给姥姥相亲的时候,姥姥点名只要白杨村的。就恰巧地,姥娘跟姥爷相亲了。姥爷的妈妈不喜欢姥姥的这双大脚。姥爷低头半晌不做声,来回扯着麻布上衣的衣角,最后小声却异常坚定地说:“大脚有劲能干活!”

于是,某年某月某日,姥姥的这双大脚终于找到了下家。她在婆家的第一天晚上,大脚的快乐从此有了保障,没有了束缚。

最近迷上了看电影,尤其喜欢那些战争题材的片子。恢弘笔触下透露的人性温情,在兵荒马乱的时代显得格外动人。有机会的话,我真想告诉姥姥,在我记忆里,姥姥就是一匹战马,历经万千风霜,依旧屹立不倒,辛酸苦痛全都装在心里,从不轻易地说出来。可是外人,只要看看她白发鬓角皱纹堆起的微笑,握一下她历经沧桑的大手,就会在刹那间明白,岁月讲的故事是立体可感的。

姥姥有六个孩子,三儿三女。作为老三的妈妈说她前面还有个哥哥,可是在最困难的那一年生病,提前买了生命的返程票离开,去往了天国。姥姥说,都是她的错,她当妈的都不知道怎么去照顾一个小孩子。直到老二发烧烧到不成样子了,她才知道小孩生病了。可是送去镇上医院的时候,医生已经无力回天。

姥姥常说,老二很调皮,也懂事,她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吵。姥姥从来不喊妈妈老二,也不允许家人喊妈妈老二。当不知情的人煞有介事地问你们家老二呢,姥姥就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解释说,老二命苦,小时候生病,没了,早走早享福去了。心酸恩怨就像一杯酒,越久越心痛。

在大儿子、二儿子和大女儿结婚之后,姥爷也跟着二舅舅的步伐,去了天国。姥爷走得意外,正在做着木匠活时心肌梗塞,还没来得及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跟姥姥说一句再见或者珍重,就无限眷恋地走了。

我常常问姥姥,姥爷长什么样子?姥姥就开始讲姥爷的故事,大部分是埋怨。埋怨姥爷只知道做木匠,带着手艺到处给人家干活,留下姥姥一个人自己照顾家,每天都是说不尽的辛苦;埋怨姥爷懒,干完活回家就只会把一群孩子哄得乐呵呵的,从来不知道帮姥姥做饭收拾家;埋怨姥爷木讷,话少得可怜,就只会傻呵呵地露着大白牙笑着说让姥姥说了算。姥爷难得有空记得姥姥生日的日子,竟让小孩子们站成一排,一起说“娘,生日快乐”,而自己就坐在一旁,木木地咧着嘴笑。

姥爷走后,家里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姥姥身上。姥姥就像个男人一样,干着男人们干的活,拿工分赚一家人的吃喝。最小的三舅说他从前不听话的时候,姥姥会拿着笤帚追着他满街跑。舅舅成家的时候,姥姥穿上自己藏蓝色的褂子,对进门的舅妈说:“虽然我们家孩子没爹长大得辛苦,但我们什么都不缺。”然后塞上自己的大红包,开心地喝着舅妈端上来的酒。那时候,已经成家的妈妈想帮姥姥,每次都要带很多吃的用的去姥姥家,可每次都被姥姥嫌,走的时候又是原封不动地拿回来。姥姥说:“老三,自己的日子自己要好好地过。”

三姨是当时家里唯一的高材生,虽然只是普通的师范毕业。当年的姥姥一根筋地就是让三姨上学,不论家里的锅已经几天没有油水了。三姨上师范的时候,不小心跌断了腿,骨折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姥姥担心得晚上睡不着觉,让舅舅去看让妈妈去看,最后还是不放心,把家里安排好,背着小包袱自己去看三姨。三姨看见姥姥就哭了,姥姥扯开棉被看了看三姨的伤口,对三姨说:“看这情况是没什么大碍了,你好好在床上躺着吧。”然后放下粮食就开始走上了返回的路。

离姥姥离开已经三年零两个月了,我在手机的备忘录里把那一天记成了“鸡蛋破壳”,每年的那天我都会买各种鸡蛋,卤蛋、茶叶蛋、原味的煮鸡蛋。还会抽空去各种卖蛋炒饭的店,坐在靠窗的位置吃各种口味的蛋炒饭。

我上了五年小学的学校离姥姥家的路程是一座小山坡,翻过山坡就能看到姥姥的村边小屋。每天中午,我懒得回家,就背着小书包翻过山坡跑去姥姥家。姥姥做给我吃得最多的饭就是鸡蛋,煮的炒的腌的,拌着酱吃,就着葱花吃,卷着饼吃,炒着饭吃。我常常怀疑我是不是在那五年里,就已经吃遍了鸡蛋的各种吃法。

因为我的光顾,姥姥的鸡圈里总是母鸡多于公鸡。可是有时候,鸡蛋还是跟不上我跟姥姥的胃口。我就端着鸡食蹲在姥姥的鸡圈旁边,傻傻地等着母鸡从暖和和的窝里“咯咯大”地出来。姥姥老是跟妈妈说:“这丫头嘴跟别人不一样呀,整天吃鸡蛋也吃不够,嘴还刁,从外边买的鸡蛋她都能吃出来!”有时候我几天没去姥姥家,姥姥就穿过山坡,站在学校门口等我,等我放学就递给我鸡蛋,叫我拿回家让妈妈给我做着吃。

上初中的时候,去了小城,一周或者一个月回家一次,再也没有机会每天中午去姥姥家吃饭。从此被姥姥说中,嘴变得更加刁,没有太多喜欢吃的东西,渐渐地变瘦变苗条,也开始吃不惯任何一种口味的鸡蛋。

我从妈妈那里得知了姥姥的生日,攒钱买了副小小的银色耳钉,托妈妈送给姥姥。放假后跟妈妈去姥姥家,姥姥生气地说我:“姥姥不用你买东西,你自己管好自己,好好学习就行了!”吃饭的时候,四个菜三个里边有鸡蛋,我拧着鼻子吃了几口。姥姥又说我:“这孩子吃饭越来越不像样了,吃这么少,像什么!”临走的时候,姥姥又让妈妈拿鸡蛋,我嘟着嘴跟姥姥说:“姥姥,我现在不吃鸡蛋了,吃了犯恶心。”妈妈用胳膊戳我,所以现在的我都无从知道有些耳背的姥姥当初是不是听到了。

姥姥在春天还没有完全到来,还没有看到院子里花开的时候就离开了,跟姥爷相似的病情,走得毫无征兆。她拿着喂鸡的粮食,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抚着胸口,手中拐杖倒在一旁的地上,不牵不挂地走了。

后来有一天,我去舅舅家。天渐黑的时候,我出门买东西,远远地望着姥姥家一片黑暗,我想:这么晚了,姥姥怎么还不开灯做饭呢,是不是出去找老太太聊天忘了回家呀?可是半秒钟之后,我才醒悟过来,姥姥家的灯再也不会亮了。她现在在黄土里,终于把过往化作了尘土。

后来的后来,姥姥的坟上长出了小草,不久还开出了小花,我偷偷地在旁边撒了丁香花的种子。我想,只要有风,只要有雨,丁香花就会盛开在姥姥的坟前。这么想的时候,似乎就在摇摇摆摆的微风中看到了盛开的丁香花,像极了姥姥曾经在风霜雨雪中扬起的白发和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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