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童年

那个炎热的夏天，7岁的妈妈带着5岁的舅舅，偷偷下河游泳。妈妈会“姿势不标准，动作很难看”的狗刨式蛙泳，舅舅只会穿鞋踩水，哇的喝进一口，惊天动地哭了半条街。因为舅舅的大哭，大人才得知7岁的小女娃胆子已经这么大了，敢带弟弟下河，这还了得！妈妈受了罚，藤条把手心抽出一道道红印。她抿紧嘴唇，不哭，脑子里放电影般闪回着老师讲过的英雄人物：要像刘胡兰，面对敌人的铡刀也不害怕呀！

忍得好辛苦，大人气哼哼地罚她面壁思过。得知闯祸的舅舅偷了桌上的一小牙西瓜来安慰被连累的姐姐，妈妈竟然一下子哭起来，鼓了两个鼻涕泡，她边吃西瓜边抽噎，觉得没白疼舅舅！

大人给了妈妈8分钱和2两粮票，让小姐弟去端碗红油馄饨。妈妈小心翼翼抱碗走路，舅舅颠前跑后献殷勤：姐，咱喝一口汤吧！等会倒点井水回去，奶奶不会发现的！妈妈信念坚定地护着碗，大义凛然拒绝馋嘴舅舅：不行！

眼看软的不行，舅舅上来硬抢，哗啦，一口汤汁洒到地上，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一小摊油汤，似乎还能嗅到辣椒油和葱花的香。蛮不讲理的舅舅哇的哭起来：坏姐姐，早点给我喝，就不用浪费了嘛！坏姐姐！舅舅只要一哭，妈妈的“信念”和“主义”全都要作废，她赶紧把蓝花碗塞到弟弟手上，不忘叮嘱小馋猫：就喝一口啊！舅舅破涕为笑，用力点头，贪婪地把嘴伸长，迫不及待想早零点一秒喝到馄饨汤。妈妈一脸羡慕地望着舅舅，喉头暗暗压下一口唾沫。

不幸发生了！舅舅因为用力过猛，他不是吸了一口汤，而是将一整个馄饨给咽下了喉咙！妈妈急了，一把夺过碗来怪怨舅舅：你嘴巴怎么张得像鲢鱼那么大？舅舅拍了拍胸口，拿手背抹抹嘴，意犹未尽地说：姐姐，好浪费啊，我都没尝到馄饨是什么滋味！可为了这个舅舅未品出滋味的馄饨，妈妈的奶奶发了老大脾气，非说妈妈没当好小跑腿的，小小年纪就中饱私囊，不诚实！妈妈不懂什么叫“中饱私囊”，她再次为舅舅当了替罪羊，剥夺了当天的零嘴儿――5颗花生。幸好舅舅够义气，将自己分到的花生，给了妈妈3颗，给之前他比较了很久，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将又饱满又大粒的那3颗，塞到了妈妈手心。

妈妈小时候去过的最“豪华”的院子，是老红军的家。老红军女儿是妈妈同桌，有次放学邀请妈妈到家里做功课，妈妈见到一个“叔叔”，赶紧站得笔直，大声问好：叔叔好！那个小伙子倒被妈妈吓了一大跳。同桌拉了拉妈妈袖子：不用那么紧张，这是我爸爸的勤务员。

果真，过一会儿，勤务员端来一大盘热腾腾的大白馒头，请妈妈吃。妈妈说她长那么大，还没吃过那么香的馒头，面发得正好，蒸得又暄又软，而且每个馒头的“额顶”还压了一个胭脂印儿，妈妈不好意思拿，勤务员索性抓了一个，硬塞到妈妈手里。小伙子脸红红地说：这是首长交代的，一定要让同学尝尝馒头！

妈妈也就不客气地大大咬下一口，香得她直想翻跟斗！临走前，老红军专程从书房出来送妈妈，穿过小院的葡萄架时，老红军说小同学，你夏天再来，等葡萄熟了，我叫小张摘葡萄给你吃！老红军是个和蔼的好人，妈妈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小院、青油油的葡萄叶子、点着胭脂印儿的热馒头。

妈妈第二次见到老红军，是她升小学五年级的事了，街上的人忽然乱了，戴着红袖章的仿佛天兵下凡，挥舞着铜扣牛皮带，叫嚷着妈妈听也听不懂的话，杀气腾腾地将整个城市闹得天翻地覆。妈妈还小，弄不懂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到处是红色的人流，疯狂的口号，亢奋的批斗。那天她拉着舅舅的手回家，忽然一个高大的男人朝着姐弟俩狂奔过来，就快撞倒妈妈时，那人踉跄着收住脚，被身后的红小兵趁机抓住，推倒在旁边地上，好一顿拳打脚踢。舅舅已经吓得尿了裤子，妈妈捂住他的嘴，不敢让人家听到他破锣哭声。这时，被打的男人转过脸，虽然鼻血淌了满脸，妈妈还是认出了，他是受人爱戴的老红军！现在却被打得奄奄一息，还一直重复：我不是反革命……

11岁的妈妈并不懂什么叫“反革命”，但她的童年，就在那个轰然倒塌的和蔼老红军面前，忧伤地走到了尾巴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