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写作

我直到二十岁对什么是写作、什么是文学，还一无所知。二十岁以后，我那原本结实的独有的木板断裂了，与过去相反，我对文学和造型艺术着迷到把阅读和学习当成了一种癖好的程度。我年轻时期的一些心爱的作家至今仍使我欣喜不已。

我记得滚瓜烂熟的有拉伯雷的《巨人传》，还有塞利纳的《缓期死亡》，以及兰波、波德莱尔的诗句，直到今天我还在阅读叔本华。可是在我二十岁时给我以灵感，影响到我开始写诗的却是翁加雷蒂。于是我踏上了写作的薄冰，从我的心灵缓缓滴到打字机纸上的句子使我快乐，这种快乐就成了我写作的动力。我简直为我最初打出来的字和串起来的句子而感到震惊。就这样，我写了我的秘密的日记、我的情书，我的那些心里话以及与之掺杂在一起的有名有姓的人的独白。

于是我便为一种打着字写作的快乐，为某种良好的自我感觉而写。在这种感觉中，我的清醒里带着一些醉意，我实际上是在反映我疯疯癫癫的生活旋律之中写作，也只是在学着写，是一种练习，是阿波里奈尔和波德莱尔的某种变体。后来我又按照塞利纳的大都市里交谈的语流来练习；再往后就轮到了巴别尔、契诃夫，他们都会让我在写作中不仅反映自己，而且反映周围世界，教会我从别人出发走向自己……还教会我懂得命运是什么。

这时候我已经有了自己的一些读者和听众，因为，就像他们对我说的，我善于不装腔作势的表述。这段时间我继续手不离剪刀地写作，我写作甚至仅仅是为了等着剪接我的稿子，将它拼成一个像电影一样让我惊愕的什么东西的时刻，在我作为一个废纸打包工，后来又当上舞台布景工时，我仍然总是盼望着空闲时间能为自己和朋友们写作，将写好的稿子订成小册子“自行出版”，实际上我已经成了拥有一份原稿、四份复制本的“作家”，到后来我才成了一名真正的作家，从四十九岁起出了第一本书，接着便一本接一本。

如今，当我能像观察第三者、观察一位老人一样来观察自己时，我发现，从我在克拉德诺的马丁炉干活的时候起，普通人便成了我衡量事物的尺度。从这时起，我更乐意称自己为记录而不是作家。因为我只是一名记录下这些人和事件的好记录员。因此，如今当我思考自己的问题，给自己提出诸如“我为何写作”的愚蠢问题时，我发现，我写作实际上为了所有普通的人，所有我遇到并彼此倾心交谈的人。如今我又进一步发现，在我乘车上克拉德诺，再从那儿回到布拉格的那四年里，我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写作风格，而且渐渐地变成了另一个人。我发现，对于我来说，虽然易北河畔的时间已经停滞，在那个小镇子上我的时间真的已经停滞，但是在克拉德诺这里却开始了我的新的时间，仿佛将我自己和其他废铁一起投进了马丁炉，自己将自己炼成了一块并非名贵的钢，但却是用来制造架在河上的桥梁的普通钢。在波尔迪钢铁厂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理解别人，才能理解自己，跟我在一起干活的还有其他人，他们的命运比我更加艰难，然而他们却一声不吭，我懂得了，在人们之间存在着连通器，在这四年中我读完了我的八个学期真正的大学。

（博・赫拉巴尔（1914―1997）捷克作家，这位法学博士为自己重新建构的一生是这样的：服过兵役、当过推销员、仓库管事员、炼钢工，后来又做废品回收站打包工、舞台布景工……四十九岁时第一部作品才得以出版，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自传、随笔等三十余部。获得的国内、国际奖项多达三十多个，很多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戏剧，并获柏林电影节金奖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