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武义方言“食”字考释

时间:2022-08-08 07:16:36

摘 要:从泛时的角度说,汉语进食语义场的词有“吃()、喝、饮、食、吸、吮”等,现代汉语方言则普遍存在“、食”二词。在浙江武义方言中,表示“吃”义位的词语只有一个,包括了现代汉语普通话里“吃、喝、吸”等所有与“吃”有关的意义。笔者认为这个词是“食”,而不是“吃()”。本文将从古汉语、方言和普通话的角度,通过描写“食”的语用形态,阐明武义方言里这个“食”字的源流。

关键词:武义方言 食 吃

一、引言

汉语方言词汇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基本词汇上,首先表现在那些常用的、有派生能力的单音节口语词上(李如龙,2001:97)。在汉语里,表示“吃”这个常用义位的古汉语、方言和普通话词汇也存在这样的差异。《现代汉语词典》对“吃1”的释义为“把食物等放到嘴里经过咀嚼咽下去(包括吸、喝)”。现代汉语普通话“吃、喝”语义场的主导词是“吃”和“喝”,还有“吸”和“嘬”等,书面语还有“吮”及文言词语“食”和“饮”,而在南方一些方言中却只有“食”。可以肯定的是,各地方言都有一个与普通话“吃”相对应的义位,但是不同方言所用的词位既有共性也有差异:共性表现在区域之内,差异表现在区域之间。解海江、李如龙(2004)归纳出三大分别以“吃”“”“食”为主要词位的方言区(北方官话、近江方言和远江方言)。按照文章的说法:属于官话、晋语以及湘、吴语的牟平、武汉、丹阳、扬州、上海、崇明、苏州、杭州、宁波、金华、南昌、萍乡、长沙、娄底、黎川、南宁方言用“”,声母是t‘或h。但是,浙江武义方言作为吴语婺州片的一个地点方言,其表示“吃”这个意义的词位是“食”而非“”,这是发展了的情况,还是内部差异?

“方言调查记录语言的现状,方言比较反映语言的历史”(李荣《分地方言词语总序》)。本文就武义方言“吃”义位的词语进行“古、方、普”三个视角的考察,一是武义方言(南乡腔,下同)仅以“食”为主导的吃喝义语用描写;二是考释“食”的源流。与现代汉语表“吃东西”义的“吃”比较,武义方言“食”还担负着相当于普通话里“喝”和“吸”这两个动作行为的功能。这也便是武义方言与普通话最显著的差别。武义方言里这种“食”的表达源自何处?从古到今的演变轨迹如何?本文将就此做出解释。

二、“食”字源流考

金华市境内方言就大方言论,属于南部吴语。吴语婺州片方言内部复杂,各县间几乎不可能用纯方言交际。武义方言是这个土语群的一个地点方言,以武义县城区的语音为准,与金华方言有较大差异,自成系统。所以,解海江所说金华方言用“”与本文所述武义方言用“食”不相冲突,这是一个前提。

(一)“吃、、食”的关系简述

现代汉语普通话以及属于官话、晋语、吴、湘语的哈尔滨、济南、洛阳、徐州、西安、万荣、银川、西宁、乌鲁木齐、成都、柳州、贵阳、南京、温州、太原、忻州方言用“吃”,声母是ts‘或t‘;牟平、武汉、丹阳、扬州、上海、崇明、苏州、杭州、宁波、金华、南昌、长沙、娄底、萍乡、黎川、南宁方言用“”,声母为t‘或h。而粤、闽、客家方言的东莞、广州、福州、厦门、雷州、海口、梅州、于都方言中与普通话“吃”义位相当的词位是“食”。“食”“”和“吃”可看作是汉语上古-中古、中古-近代和近现代吃喝语义场主导词的代表,并有一脉相承的发展关系。

在“吃”语义场中,“食”最早见诸文献,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均已出现,有“食麦”“食来(麦)”的说法。(徐仲舒,1989)而表示“进食”义的“”要到东汉的汉译佛经中才出现,如“酒嗜美”(《无量清净平等觉经》)、“食其半”(《木奈女域因缘经》)。向熹(1993:490)认为“”是“吃”的本字,唐代开始写作“吃”。《伍子胥变文》:“水畔蹲身,即坐吃饭。”但实际上,早在西汉,“吃”就被借作“啮”,从而与“进食”及其派生意义有了联系,如《新书耳痹》:“越王之穷,至乎吃山草。”即便是“”能表示“吃东西”之后,仍常借用“吃”字。因为从简原则,“吃”字逐渐取代了“”的主导地位。

在武义方言里,“食”是个高频率、大义域的常用词。现在所具备的义域是从古代汉语那里继承下来的。先秦时期,“食”的对象主要为固体食物。如:

(1)不能艺黍稷,父母何食?(《诗经・唐风・鸨羽》)

(2)于嗟鸠兮,无食桑葚。(《诗经・卫风・氓》)

(3)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经・卫风・硕鼠》)

(4)曾子食鱼有余。(《荀子・大略》)

(5)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庄子・大宗师》)

“食”的这种用法延续下来,在文言中始终占绝对优势,并且也逐渐广泛用于口语:

(6)又至象山头,同诸外道日食麻麦。(《祖堂集》卷一《释迦摩尼佛》)

(7)雨村还要再问,士隐不答,便命人设具盘飧,邀雨村共食。(《红楼梦》一百二十回)

(8)且食蛤蜊。(《儿女英雄传》二十回)

(二)“食”的义域扩展

“食”虽然在现代汉语中隐退,却仍在各地方言里保持旺盛的生命力,之所以如此,与它本身的意义随社会发展不断延展适用对象的范围有很大的关系。这些扩展了的义项,在现代武义方言中也依然富有活力。从历时而言,语义扩展主要有这样两个方面:

1.向“吮”“饮”义扩展,即对象可以是液体或流质。这在先秦已经发生,只是用例很少,但基本上历代都有:

(9)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左转・昭公・二十年》)

(10)不能食粥,羹之以菜可也。(《礼记・丧大记》)

(11)苍之免相后,老,口中无齿,食乳,女子为乳母。(《史记・张丞相列传》)

(12)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汉书・于定国传》)

(13)食其皮汁,已愤绝之疾。(《列子・汤问》)

(14)鸠鸟食水之处即有犀牛。(《朝野佥载》卷一)

(15)然以水磨供给京城内外食菜等,其水只得五日闭断。(《宋史・河渠志四》)

(16)淮南食茗如食粥,清晓烹烟出茅屋。(元袁桷《送赵君佐茶使》)

(17)虏酒多取马乳为之,故马之乳,人与驹分食。彼且曰:“我分其乳,则驹食乳少,故冬月耐寒;不分其乳,则驹食乳多,至冬月不耐寒。”(明萧大亨《夷俗记》)

(18)茶初食不觉其害,久后方受其殃。(《镜花缘》六十一回)

2.扩展的第二个方向是向对象为气、烟的“吸、抽”义扩展。“食气”主要指道家的“月食空气或芝兰之气”和“鬼神歆享祭品之气”。前者始见于《文子符号》:“夫道之字也,有形者皆生焉,其为亲也亦戚矣,飨名食气者皆寿焉,其为君也亦愿矣。”历代凡道家养生者常有此类说法。后者用例较少,只见《诗经大雅生民》:“履帝武敏歆(孔颖达疏:鬼神食气谓之歆)。”以及《全唐文》卷八百七十六陈致雍《唐故金华大师正和先生刘君碑铭》:“食气者神”等几例。虽然“食气”之说不可信,道家食气也不过是一种传说,但就词义说,这里的“食”就是“抽、吸”义。

“食烟”的说法始见于晋代。《全晋文》卷一百二十一郭璞《尔雅图策》:“鼯之为鼠,食烟栖林。”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广动植之一》:“秦中山谷间有鸟如枭,色青黄,肉翅,好食烟。”这两例的“烟”指的都是自然界的气体。汉译佛经中也有食气之说,那是对恶人的一种惩罚。北魏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卷十:“既得脱己,千五百世,食烟活命,饿鬼中生。”卷十五:“虽脱彼处,千五百世在食烟饿鬼之中。”清代以来,“食烟”则多指吸食鸦片,如李圭《鸦片事略》卷上:“内地食烟之人,刻不可缓,自有好人搬运。”现代方言里没有“食气”的方法,但有“食烟”(香烟),就用法而言,与清代食烟相同。

三、“古、方、普”视角下的方言词“食”

(一)武义方言“食”的表达举例

武义方言词汇系统里,“食”[e213]主要有三个义项:

①人和动物把食物等摄入体内的行为,比如食饭、食肉、食鱼,食酒、食水、食茶,食烟等。(注:“食烟”即“吸烟、抽烟”的意思)

②作名词,指吃的东西:粮食、猪食、鸡没食儿了、鸟儿出来找食儿。

③专指“与吃饭相关的”:食堂。

此外,武义方言里还有“食落去”(吃下去)、“食饱”、“食苦头”(也说“吃苦”)、“食爽”(吃得好)等组合。

(二)“吃”“食”的方言、普通话比较

解海江认为,“地方方言都有一个与普通话‘吃’相对应的义位”。这个说法不够准确,容易使人误解为方言里表示“吃”的义位与普通话“吃”相对应。无论是古代汉语、普通话还是各地方言,都存在“吃”这个语义场,区别在与所用词位和上下位语义场的细分程度。即使“吃”只是现代汉语普通话“吃、喝”语义场中的一个主导词位,也不能把它跟方言里代表整个“吃”语义场的特有词位进行对比,因为两者不在一个层次。如下表所示:

可见,普通话里“吃、喝”语义场的词位分工较细,既有口头语与书面语的分别,又有因对象不同而产生的分别;只有当“吃”的对象是饭或是固体食物,以及“吃奶”这个组合时,普通话和武义方言的“吃”义位才是相对应的。对液体食物普通话一般用“喝”(有时还有“嘬”,书面用“饮”)表示,“烟”则是用“吸”或“抽”。而在武义方言里,“食”是“吃”语义场的完全主导词。因此,普通话和方言“吃”义位的比较,实质上是两个同一语义范畴的语义场内部的比较。

三、结语

古代“食”的对象主要是固体食物,液体或流质虽然从先秦到明清一直都有,但和固体食物相比要少得多,“食气”“食烟”则更少。“食”最初只表示“吃”,后来义域逐渐扩展到“饮、吮、抽、吸”。包括武义文言在内的大多数现代南方方言所保留的词语“食”基本上继承了古代的这些用法(只是不说“食气”)。

可见,武义方言保留了汉语“食”字自上古以来的历史用法,对应了普通话的“吃、喝”“食物”以及文言里的“饮”等词语,是武义话里仅有的表“进食”义的词。

四、余论

“食”在古汉语里与“吃”有关的义项:①吃。如《礼记・大学》:“~而不知其味。”②吃的东西,粮食。如《论语颜渊》:足食足兵。曹操《置屯田令》:“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③供养,给……吃。如《商君书・农战》:“先实公仓,收余以~亲。”现代武义方言里“食”也有上述用法(读音不同):

(一)“食”[e213]即上文所论述的继承于先秦及两次义项拓展之后的用法

(二)食[z31]声调阳平

在武义方言里的用法如:“食猪、食鸡、食鸟”等,构成“食+N”结构,N可以用任何动物套用,意义大抵相当于普通话“喂(食)”。“食”的宾语也可以是人,这种情况“食”一般不能以光杆形式出现,或者用双宾语,或者带补语,如:“食其食(喂他吃)”“食落去”、“食过了”(喂下去、喂过了)。还有一种用法“食”表示“养殖”义,如:“其食了300只兔”(他养了300只兔子)。这种用法已经比较少,在年轻人中很少用,逐渐被“养”所代替。

实际上,武义方言里也有“吃”这个词,但只出现在“小吃”和“吃苦”这样的组合中,这个“吃”音[tɕ‘iæʔ],跟“食”不是同一个词,当是近代经济社会发展反映在方言里的新词汇。

本文一方面通过对汉语历史上“吃”语义场主导词递嬗关系的描写,勾勒出“食、、吃”变迁更迭的脉络,明晰论述的背景;另一方面描述了武义方言“食”的主要用法和功能,并从古代汉语、方言和普通话比较的视角阐明其历史源流。武义方言里表示“进食”及其派生意义的词是“食”而非“”,这可以从语音和组合关系上考察出来;“食”有两个,一是与“吃”相对应的词位,一是表示喂食义的词位。两者读音不同,后者不是本文研究的主要内容。武义方言里“食”的这种用法是古汉语的遗留。

附 注:

本文部分语料来自张永言《世说新语辞典》(商务印书馆1993)、《语言文字周报》2010年5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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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策 浙江金华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32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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