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就该完成的采访

时间:2022-08-04 04:56:48

12年前就该完成的采访

12年前,我放弃了一个诘问你的机会。我轻信了专家们的结论,却忽视了一个孩子“活不下去”的焦虑――你想用生命表达的诉求。12年来我都没有忘记你――如果当时我能尽职尽责,来到你身边,把你的故事讲出来,也许今天不会有这么多的家庭重蹈你12年前的焦虑。

今年8月9日,全国新闻战线启动“走基层、转作风、改文风”活动。于是我又想起了你――喜忧在民间,智慧在民间。作为一名记者,只有脚在基层,心才踏实,笔才坚实。相信借“走转改”活动,我们的记者可以更深地扎根于民间的土壤,我们的文章才得以有分量,有高度,有人缘,有人惦记着。

好选题来自民间

12年前,我开始关注城市老龄化的问题,肇始于一个15岁的女孩。彼时我去一家心理机构采访,该机构负责人告诉我,前两天遇到一个女孩要自杀。女孩的父亲是警察,第一时间请到了心理咨询师。15岁的女孩站在学校的楼顶,质问赶来劝解她的心理专家:“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爸爸、妈妈都很疼我。可请你告诉我,等我长大了,我一个人怎么养活他们?与其没办法养活他们,不如现在死了算了。”

千钧一发时,所有人,包括心理专家,听到这话先是莫名一惊,然后如释重负:“太傻了,(养老)还有国家呢!”“小小年纪,杞人忧天嘛!”也许对成年人来讲,只要不是早恋、不是厌学、不是网瘾、不是父母离婚造成的心理障碍,15岁孩子焦虑的其他问题都是可以蔑视的。

虽然彼时见报稿的内容是心理咨询师已步入寻常百姓家。但是,这女孩的一席话却让我久久不能释怀,心中有隐隐的认同。可是,以这种极端方式浮出水面的养老话题却被专家、老师们以“心理障碍”和“杞人忧天”按了下去。不过七八年光景,“老龄化”三字就已频繁见诸报端。

从那之后,我的潜意识都不断地在追问这一问题。因此,大约在2004年,当时的劳动和社会保障部在国新办召开新闻会,我就提到了很冷门的“老龄化”问题。副部长告诉我,中国拟考虑延长退休年龄,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银发潮”――这一回答竟然没有引起媒体同行的注意,而我却浑身一抖,也得以《应对“银发潮”我国职工退休年龄有望延长》为题,独家刊发了这一新闻。

没想到的是,短短300字的新闻――甚至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新闻,却挂在新浪网首页长达2个多月的时间,引起各方关注,来自基层和民间的反对与支持之声打成一片。那些天,看着新浪首页高高挂着的专题新闻,我收获的不是自豪,而是自责。“老龄化”――一个多年后才凸显的严重的社会问题,却早早地被一个女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其实不难,因为那就是她的生活,那正是困扰她的头等大事。那些天,我不断地反省自己是否尽到了一个媒体人应尽的责任。我扪心自问:如果我心里真的装着百姓的疾苦、喜忧、冷暖,我就应该在意他们的情感,我就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我就应该理解他们的需求,我就应该表达他们的诉求,我甚至应该分享他们的快乐,真正成为他们的代言人。我开始质疑:那些没有“入心”就轻而易举地见诸报端的条条块块,真的是市民最想要的吗?真的能留住读者的眼从而留住读者的心吗?

这件事困扰了我12年,却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人到基层,心在民间,才能获得智慧和力量,得以发现“真”问题,得以了解“热”话题,而这些问题或者话题无论多“小”,却因为鲜活和真实,必有庞大的群众基础。

接地气的新闻才有影响力

今年8月下旬,各报陆续开辟“走转改”专版。我在北京晨报连续刊发3篇调查性报道――“北京市养老个案透视”。调查内容分为三部分:居家养老、机构养老、社区养老的现状及存在问题。成稿总共1万字,却只用了3天时间,不是我不用心――毕竟我关注这一话题已经10多年了。

我笔下的主人公有的来自敬老院,有的就是我的老邻居们。此前,我在楼房住了4年,明显感觉一上楼,一关门,就与地气绝了缘。因此,为了更好地从事新闻工作,两年前我又搬回了大杂院――这一点,我的同行们未必能理解,但对于我真是如此。很多时候,新闻都是我在现场“看”出来、“听”出来的,我离不开新闻现场。

77岁的杜宝芝大妈就是我的一个邻居,我选择她,恰是因为她集老、残、孤于一身。我用半年的时间刻意观察她的生活,观察她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如何去讨好她的邻居们。我看到,她经过邻居家时会习惯性地“窥视”人家的垃圾桶,垃圾桶里若有烟头,她就会兴高采烈,这证明邻居大妈的儿子回来了,家里的体力活她可以求助这位年轻的小伙子。有时候,我佯装欣赏她窗前种植的花草,去探听她家的动静。无论老人在家与否,她家的电视总开着,因为只有这样才显得热闹,有人气。常常夜里2点了,我赶完稿子,在大杂院里转一圈,只有杜大妈家的电视还开着――所以,并非像你想的那样,所有的老人都能早睡早起,很多丧偶的高龄老人都患有失眠症,他们怕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因此没有勇气睡觉。

在我的文章里就有这样一个细节,杜宝芝老人病了,晚上10点,她摸到邻居薛阿姨家说:“你明早去敲敲我屋门,兴许我就挺不过今夜。”薛阿姨说:“您这是什么话呀!甭等您挺了,咱现在就叫120。”――因为是邻居,我见证了这一幕。后来,编辑告诉我,这个细节看得他想哭。

这一组文章见报后,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不少养老院、志愿者找到我,提出愿意为杜大妈提供全方位的养老服务,有些志愿者还留下了电话号码,表示随叫随到。每接到一个电话,我都受到一次鼓励,也更让我笃信了一个道理:接地气的报道才有影响力――你的笔触只有真正深入民间,你的文章才能引起心灵的共鸣,只有引起心灵的共鸣,才能推动问题的解决,媒体才能真正起到下情上达的作用。

做记者“身入”更要“心入”

我总觉得“都市报”打一诞生起就有意无意 “躲”着老人,原因只有一个,老人的消费能力毕竟有限。报纸会担心,受众一旦以老人为主,办报就是赔本赚吆喝。都市报好像天生就应该办给都市白领人群看,一来时尚,透着有活力;二来,白领的购买力可以招揽更多的广告商。

对此,相信每个办报人都有自己的见解。但对于躲在基层找新闻的我来说,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采访过北京的第一所临终养老院成立10年7次搬家,没有安身之地;我写过和平里敬老院院长把各式寿衣穿在自己身上,走模特步,让老人挑选寿衣的故事。我也表达过随着农村老龄化的到来,5年后或可没有养老保姆可雇的担忧。

无论报纸是否在有意无意“躲”着“老人新闻”,但是,我的这几篇稿件,我所在的北京晨报都不吝惜版面,给予了充分的报道。我还因为写老人,让北京晨报在选头版新闻时打破了惯例。

那是2004年,我串胡同在西城三里河“逮”着一老太太。老人叫宋书如,80岁了还参加电视台的选美。她靓丽的旗袍,适宜的淡妆、豁达的生死观和积极的人生态度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见报时我也没想到,老人的四栏大照片就发在北京晨报的头版上――翌日,值班副总编辑告诉我,“版前会”因此进行了激烈的争论。这是晨报第一次将一位普通老太太作为头版新闻主打图片。

事实证明,报社的选择是正确和具有前瞻性的。因为随后发生的事情让采访者和被采访者都很意外。在北京晨报刊发《80岁老太太参加选美》后,80岁的宋书如――一位普通的北京老太太,一位几乎一辈子默默无闻的老人――在随后的一年的时间里共接待了包括中央电视台、新华社、纽约时报、美联社在内的200余家中外媒体的采访,平均每3天接待2拨记者。老人在国外的朋友纷纷给她打电话:“我在电视上看到你了,你都‘火’到纽约时代广场的大屏幕上去了。”

回望这几组文章,它们之所以“好看”,有人缘,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实”――我只是白描式地再现了老人们的生活选择;更在于它的“情”――我身在旁观,心却在感受、感悟、感动中,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作为一家都市媒体的记者,我的笔就是为市民服务的,市民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也是我的精神父母。他们教会我最质朴的事业观:在家常得看似乏味的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真情远比小说来得更感人;恰是小人物的生存智慧让生活充满了激情,这智慧绝不是你坐在电脑前能攒出来的;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百姓,他们冲口而出的话语每每都能带给我惊喜。有位老太太曾向我敞开心扉:“昨儿晚上,我屋里有一蚊子,我下意识地把它打死了。我这后悔呦,要留着它,屋里还有个声响。”这一席话,大热天的,听得人浑身发冷,我这才理解了老人们所说的“孤独是一把刀”的切肤之痛。你不到民间,你不接地气,这些充满个性化的语言,你就听不到;如果你听不到,你就理解不了这话语背后的“潜台词”;那么,你的稿件又凭什么是“你的”呢?!它的生命力又从何而来呢?!

“心里装着人民群众”是新闻工作的根本,“走转改”的目的就是让我们这些媒体人尽可能地“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编辑记者唯有深入基层,扎根生活,脚与心双双而至,“身入”更“心入”,才会对基层多一分理解,才会对人民多一些关爱,才会以尽可能接近客观事实的视角关注人生百态,才能让你的报道有感召力,才会让你供职的媒体有影响力,也才能让人生――一位记者的人生更有价值。

(作者为北京晨报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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