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 12期

我定义的知识分子，是在一群人里面你的知识比大家多一点点，可是你会把多的那一部分奉献给大家。那才叫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很少，现在知识都是赚钱的，你看现在书店里的书，都是告诉孩子不要输在起跑线上，从没有说孩子你要在起跑线上让人家一点点。或者你要把知识跟人家分享。

我们村里有一个人，我喊他伯伯。他到底念过多少书我们不知道，可是他会帮全村写信，很多女人都在村口拿着信纸等他。他帮人家写信，慢慢坐下来，衣服整洁，头发整齐，拿出一支很旧的派克笔，然后问大家要写什么。

村里的妈妈说话很粗鲁，“你跟我那个在台北的死小孩讲，他自己在台北逍遥没关系，全家都快饿死了。他弟弟妹妹学校要注册了，如果钱再不寄回来，全家上吊，我死给他看。”

有一天，伯伯把我们小孩全部叫过来，让我们写信。他认识每一个小孩，会说你写信给嘉义的伯父，请他中秋节来；你写信给宜兰的姑姑，告诉她家里都好……写完都要交给他，就像老师收试卷。

过了几天，他找到我，说若有一天他死掉，就没有人帮邻居写信了。“我给你们考试，发现你最会写，你要接替伯伯帮大家写信。”然后他掏出一样东西，用报纸包着。我打开一看，是《尺牍》，古代的应用文，其中提到给不同的人写信要用不同的问候语。他让我好好学习。

学了才一两个礼拜，我就敢帮人写信了。我也不知道写得对不对，反正最后都寄走了。有人跟伯伯说，你徒弟现在写信写得很好。他就说，这孩子很认真，我可以轻松一点了。有一天我写完，他说要看看，看完后大笑，因为我学《尺牍》只学了一点，所以不管写给谁都是“某某大人尊前”。写给人家的儿子也是“吾儿大人尊前”。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影响了我一辈子。

我们那边是矿区，很多人家的女儿十五六岁就去工厂做工；要想挣更多的钱养弟弟妹妹，就会去铺或者茶室。我姑妈的女儿就是这样。有一次这位表姐带了个男人回来说要结婚，姑妈就劝她。再忍几年，让弟弟妹妹都念完书，再结婚好不好？表姐说好，然后哭着走了。两三年后，她又带了一个男人回来，是一个公家单位的秘书。他跟姑妈讲，他陪长官去应酬的时候认识了我表姐，认为她很单纯，想跟她结婚。

那天村里的男人陪他在外面喝酒，女人们在厨房忙。姑妈跟女儿说，那个人很好，但是妈妈也求你，弟弟还小，再等两年，后来那男人就走了。过了五六天，他寄来一封信，大人们问我写了什么。我一边看一边说，前面讲被我们招待得很好，很感谢，后面讲“虎毒亦不食子”。就是老虎再凶也不会吃自己的小孩。

我姑妈听了就开始撞墙，大哭。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可是她必须要拜托女儿帮家里啊。女人们都抱着她劝，说我根本没看懂。

后来教我写信的伯伯来了。看了信对大家说，“他受到招待很感谢，说这里的人很诚恳。都把他心爱的人当自己的女儿疼爱。不管怎样，他都默默等待。没有‘虎毒亦不食子’。”大家都骂我，我哭着回家了。

隔了一天，伯伯把我叫到一棵树下，说你没有看错，但是要知道，话可以这样讲，也可以那样讲。“你表姐会不会嫁给这个男的。谁也不知道；那个男的会不会等，谁也不知道。反正都不知道，就慢慢等嘛。你干吗要讲那个‘虎毒亦不食子’，你姑姑去撞墙，万一出了人命怎么办？”

那时候不明白，长大了才知道那是知识分子的典型。他不但知道如何奉献，还知道传承，还知道在这个过程中把苦难转化。除了他之外，我所受的教育再也没有跟我讲过这样的道理。

选自《都市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