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经费深解

时间:2022-07-25 04:22:26

“三公”经费深解

千呼万唤,中央各部门的“三公”经费账本在上半年逾期后,终于次第摊开。

“三公”消费,即因公出国(境)经费、公务用车购置及运行费、公务接待费。2010年中央部门用财政拨款开支的“三公”经费决算支出为94.7亿元。

截至目前,98个中央部门中,绝大多数已经公布了本部门的“三公”经费,包括2010年“三公”决算和2011年“三公”预算。

中央各部门公布的“三公”经费数据,有的较为细化,有的十分笼统。具体到一年的经费情况,多者多至20多亿元,少者少到90多万元。

仔细梳理这些数据,一个个谜团也浮现于前。中央各部门一年的“三公”经费,真的不到100亿元?各部门间的“三公”经费情况为何差异巨大?相比去年的决算数,很多部门今年的预算为何不降反升?中央部门做得不够好,地方政府全面公开“三公”经费是否可期?

支出低报之嫌

中央98个部门,一年的“三公”经费支出只有94.7亿元,平均每个部门花费不到1亿元。这样的数字可靠吗?

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对《财经》记者表示,看一下财政部公布的“三公”经费信息,会发现所有数据的限定条件都是“用财政拨款开支”。基于此,财政预算内的“三公”开支,“或许就这么大”。

然而,中国的财政收入不只包括一般预算收入,还包括很多预算外收入。竹立家认为,只要是“三公”消费,不仅要纳入一般预算内的开支,还应包括一般预算收入之外的花费。且由于一般预算之外的收入很大,利用这些资金支出的“三公”经费,自然也不应被忽略。“不仅不能忽视,而且由于不透明,预算外这一部分还应是公开的重点”。

而在全国政协委员、上海财经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蒋洪看来,94.7亿元这个数字仅限于财政拨款,财政拨款以外的“三公”消费并没有统计进去。据他了解,政府部门常常拉来企业“支持”他们的“三公”消费,很多“三公”消费如出国、购车等等,企业提供“赞助”的情况多有发生。

另外,即使就财政拨款之内而言,这个数字是否能反映真实情况,也不清楚。蒋洪说,财政支出分为两部分,一是基本支出,二是项目支出。“三公”消费的数据一般都体现为基本支出,项目支出的“三公”消费是否包括在94.7亿元当中,中央部门均未作解释。基本支出若用于其他用途,受到的限制还比较多,而项目支出这一大头操作起来更富弹性,更易于“做手脚”。

“中央部门低报‘三公’数据的动机,毫无疑问是存在的。”中央财经大学财经研究院院长王雍君对《财经》记者分析指出,“三公”经费规模小,便可较少地面对公众的压力。另外从实际来看,低报也是“可以实现”的。计入项目支出的“三公”款项多了,最终体现的“三公”总经费便会减少。

天津财经大学财政学科首席教授李炜光认为,94.7亿元是一笔糊涂账,“总数是如何算出来的,部门人数是多少,什么级别以上配备什么样的公车等等,必须有个标准才能判断是高还是低。”

蒋洪表示,“如果拿国际标准来要求,可以肯定,中国‘三公’消费的90%都是不合理的。”关于公务接待费用,在国际上不可以单列支,更何况中国的接待都发生在“单位和单位之间,上级和下级之间”。如果用这样一个标准来评判,公务接待费就应该取消。公车使用方面,在国外也非常少。

全国人大财经委一位官员向《财经》记者介绍,多年前,美国议会的一个研究机构邀请全国人大领导去美国交流访问,美方安排中方访问团包括部长在内的所有人员,都是坐十几个小时的经济舱座位飞到美国。到美国后,美方只给他们安排了一个旅店,给每人每天规定一定数量的生活费。对于中方人员的额外公务开支,美方多一分钱都不给。

全国人大的官员对此很不理解,美方解释说,因为他们的预算早在一年前就编好了,每一笔经费有多少,用于干什么都规定得非常详细,谁都无权临时更改。全国人大的官员感叹,美国议会的研究机构还不能算做完全意义上的公务机关,预算执行都如此严格,政府机关就更不用说了。

北京市财政局副局长孟景伟对《财经》记者表示,从性质来看,“三公”经费是政府履行公共职能、提供公共服务必不可少的支出。比如在客观上,近年来国际间的政府交流确实在增多,因公出国经费必然增长。

从规模来看,中央本级“三公”经费2010年支出为94.7亿元,这笔支出在1万多亿元的中央本级总支出中,所占比重非常小。另外从管理方面看,从中央到地方,目前对“三公”经费已形成一套管理制度。

不过孟景伟同时承认,尽管有管理制度,但在具体执行的严格程度上不如国外。国外很多国家的出国经费预算管理非常严格,没有预算就不能出去,或者不进行招待。“国内虽然也有制度规定,但由于国情和特有文化,交流结束不招待人家不合人情。”

据介绍,从今年起包括行政性收费在内的所有政府性收入,都要纳入预算管理,将不存在自行支配预算外的收入用于“三公”消费,有即违法违纪。

孟景伟说,从今年开始“三公”支出已在政府预算编制分类科目中明确,不管是基本支出还是项目支出,最终都要落在经济分类科目的“三公”支出当中。如果组织出国培训,这部分支出以前既可以计入培训费,也可以计入出国经费。但从今年起只要是出国,所产生的费用都要计入出国经费。

不降反升之惑

压缩经费,为什么越压越多?面对各方的质疑,有关部门在信息后对此作出了解释,但难以服众。

按照国务院的要求,在2009年和2010年大幅压缩的基础上,中央部门“三公”经费预算在2011年继续压缩。尽管从总额来说,中央部门2011年“三公”经费预算支出比去年的决算支出有所减少,但从各部门公布的信息来看,至少有超过一半的部门,今年的“三公”预算支出不降反升。

7月7日,国家文物局了本部门“三公”经费情况。数据显示,2010年该部门“三公”经费财政拨款决算为593.53万元,2011年预算则达到667.43万元。其后国家文物局解释说,2010年公务接待费预算为152.87万元,决算为48.32万元。决算数与预算数差异较大的原因是,有七个与中国签署文化交流协议的国家,因受各种因素影响,未能如期派出政府代表团访华,造成当年公务接待费支出相应减少。

7月8日,教育部了“三公”经费情况。2010年该部门“三公”经费财政拨款决算数2496.12万元,2011年预算则增加到2509.6万元。据新华社报道,其后教育部有关司局负责人解释说,2010年教育部“三公”经费实际开支少于当年预算,2011年预算也少于2010年预算。

绝大多数“三公”经费不降反升的部门,并未进行解释。

李炜光表示,一个政府部门要维持正常的行政运作,必须有一些政务方面的支出。这笔费用只要是正常的,就无所谓高低,关键是看这笔钱花得合理不合理,合法不合法。这就需要在相关方面作出明确的规定,哪一项“三公”支出方面应该花多少钱。要想有突破,还需要一个追加预算的程序。

与出国经费和公车经费相比,孟景伟认为业务接待费具有较大的压缩空间,随着政务公开和预决算信息公开的推进,这部分费用可以进一步压缩,“尽可能就吃工作餐了”。

诟病简单公开

信息不够细化,也是各部门“三公”经费被广为诟病的一个方面。

各个中央部门中,科技部最早了“三公”经费。4月14日,该部公布了2011年部门预算,其中“三公”经费预算为4018.72万元。

不过,它的“三公”信息也仅限于这样一句笼统的表述,且未对2010年“三公”经费作出交代。直到7月15日,科技部才较为详细地了去年和今年两年的“三公”情况。

7月6日,中国工程院率先了包括两年经费的“三公”经费情况表。该表只包括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六个分项数字和两个合计数字,表后附了200多字的备注。于其后信息的国家文物局、教育部等大多数部门也多是如此。

直至7月11日,国家“财政卫士”审计署“三公”经费的,才令人眼前一亮。首先,该部门的经费表格,除了“三公”经费2010年决算和2011年预算,还交代了2010年预算,便于公众了解去年的预算执行情况。

其次,表格后附带的说明篇幅超过1000字,表述较为详细。在因公出国(境)费中,介绍了2010年安排因公出国(境)团组的个数和人次;在公务用车购置及运行费中,介绍了去年更新购置车辆的类型、数量和单价;公务接待费中,介绍了接待来访外宾的人次,还具体到部级以上国外审计机关领导人的人次。

可惜,审计署的行事风格显属例外。

蒋洪认为,公开“三公”经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公众看清楚以便监督。公开后合乎这个目的,公开程度就是好的;如果达不到这一目的,这种公开就是不够的,最多只是一种对于“公开”规定的“敷衍应付”。比如出国经费,可以用一个总的数字了结,也可以将出国到哪里,多少人,每一次费用是多少,一笔一笔列出来。“现在看来,做到如此细化的部门还没有。审计署稍好,其他都要差得多。”

另外,蒋洪认为,既然审计署能做得比较好,就说明公开的技术和法律层面均不成问题。因此,其他部门就不能以“涉及机密不宜公开”为由,拒绝更为细化的信息。

“目前公布的信息还是太粗。”李炜光表示,如果“三公”经费的公布总是这样不明晰、不具体,也不加以详细说明,长此以往公众就会失去对压缩“三公”支出的信心。

作为中国地方公共财政改革的样本,河南省焦作市的预算公开近年来引发了广泛关注。

焦作市财政局局长申相臣对《财经》记者表示,长期以来,“三公”经费一直作为财政财务保密信息不予公开,甚至在单位内部也只是主管领导和会计等相关人员知晓,靠“一把手”“一支笔”审批和“会计出纳”内控分设核算监督,内部人也很少知道钱是怎么花的。

孟景伟也表示,今年是“三公”经费正式对外公布的第一年,各方面准备不是特别充分,账单的详细程度离社会公众的期望还有一定距离。正因为目前的公布不够细化,公众才会质疑经费规模的增加,而无法从结构上分析其合理与否,也就无法有效监督。仅从出国经费来看,今后除了公开出国团组、人数,还需要列出每一笔出国经费的相应明细,这样才能让公众看得明白。

全国人大预工委一位不愿具名的官员对《财经》记者表示,预算公开不能只公开一个总数,后面一定要有“项”,让大家看明白每笔预算的去处。“像现在这样只公开数字,大家都搞不清楚这些钱是干什么用的,又有什么意义呢?”在这位官员看来,现在的预算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预算,而是概算。

7月6日国务院总理主持召开国务院常务会议,要求大力推进预算决算公开,扩大公开范围,细化公开内容,特别是对“三公”经费支出等社会公众高度关注的内容要公开得更详细。

“三公”多寡之别

各部门“三公”经费的多寡之别,也引发了颇多争议。

单从总数来看,国税总局2010年的“三公”经费21.66亿元显得颇为扎眼,今年的“三公”预算仍超过21亿元。

国税总局在所的表格后也进行了说明,预算数和决算数包括国税系统所属各级行政、事业单位。截至2010年底,国税系统共有3567个预算单位。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公众的汹涌意见。

国税总局财务管理司人士对《财经》记者表示,该部门对如何公布“三公”经费,经过了“反复考虑”,甚至“一个字一个字”研究,目的是尽量使大家不产生误解。但“误解”还是产生了。

该人士称,他们听到很多批评之声,“三公”经费排名总把国税总局排到第一位,其实关于其具体情况,所的文字说明已经讲得很清楚。“单位多,人员多,平均下来我们的经费并不算多,对此我们也不想再多作解释。”

具体到各项费用,相关“三公”信息显示,2010年,中科院的公务接待费总额为9995.5万元,而住建部只有26.07万元。以此计算,中科院去年平均每天发生的接待费用,就够住建部一年接待之用。一方面,人们批评中科院作为一个科研单位接待工作之多,费用之高;另一方面,住建部一个偌大的部门一年的接待费用只有20多万元,是否在有意低报?

中科院对此的解释是,“由于国际科技合作交往比较频繁,外宾公务接待费较大。”另外,中科院去年的出国费用也非常高,超过1.1亿元,“三公”总经费在各个部门中名列前茅。

另外,从人均“三公”经费来看,各部门之间存在的差异也很大,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国家行政学院教授竹立家表示,费用之所以有差异,是因为各部门工作的性质和内容不一样。不过由于目前公布的信息有限,公众只能从大体上作出判断。比如,商务部、外交部等很多涉外部门如果出国费用较多,都可以理解。

而事实上,商务部去年的出国(境)费确实不少,占到其总费用的近94%。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姚坚其后回应说,出国性经费占比较高,与商务部的工作性质有关,与中国在国际格局中不断演变的地位有关。

但如果国家计生委这样的部门,也在出国方面花费过多,则值得怀疑。数据显示,国家计生委去年出国(境)费为470.54万元,与其他部门的该项费用相比并不算高,但占本部门“三公”总经费的比重也达到50%。这一比重,远高于各部门该费用的平均比重18.7%。

在李炜光看来,正是由于信息不完整,公众只能笼统地做价值上的大体判定,无法理解为什么部门之间的“三公”花费存在天壤之别。他认为,部门大小不一样,公布出本部门人数或人均“三公”经费,属于比较负责的做法。

孟景伟认为,部门间“三公”经费规模差距较大,与各部门的工作性质和职能有很大关系,由于可比性不强,进行简单的规模大小比较实际意义不大。

深圳君亮资产管理公司CEO吴君亮,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推动预算公开和预算制度改革,对于各部门“三公”经费数据差距过大的问题,他对《财经》记者分析说,有些部门可能只公开了一级部门的费用,没有将二级三级部门计算在内。“一些部门一年的‘三公’经费只有十几万元,这在逻辑上是失常的。”

公开如何制度化

不管公开之后的信息如何不到位、不充分,多么难以尽如人意,但中央部门的“三公”经费公开毕竟迈开了历史性的第一步。也因为此,公众对“三公”经费在地方的公开,有了更多期待。

与中央部门比起来,“三公”经费的大头在地方。

7月25日至26日,全国财政厅(局)长座谈会在北京举行。财政部部长谢旭人提出,接下来各地要加强“三公”经费支出统计、分析和比较等工作,扎实推进“三公”经费公开。

王雍君对《财经》记者表示,不管是中央还是地方,所有的公共支出都负有责任和义务向公众公开。原因很简单,各级政府花的都是纳税人的钱,应该对钱的去向作出交代。除涉及国家机密、安全等少数情况外,其他各项开支都必须平等地、无差异地向社会公开。

7月22日,北京市财政局了市级“三公”经费2010年决算和2011年预算信息。去年,北京市财政拨款“三公”支出共计11.3亿元,其中公务用车花费9.1亿元。随后,上海市公布了2011年“三公”经费预算,广州市财政局也公布了2010年“三公”账单。据报道,山东、江西等省已准备公开“三公”经费。

据孟景伟介绍,接下来北京市属各部门和各区县,也将比照市级“三公”经费公开的步骤和详尽程度,公开各自的“三公”账本。

对于地方政府接下来的“接棒”,蒋洪表示“不乐观”。他说,地方做一件事情,一般首先要看中央怎么做。如果中央部门公布“三公”经费的水平很高,地方公布的水平也不会和中央有多大差异。但目前来看,中央在这方面并没有做出应有的表率,以敷衍应付居多。

对于今后“三公”经费公开的制度化,竹立家建议,首先中央应该出台关于“三公”经费公开标准的细则规定,包括公开透明的内容和范围,还要将预算外“三公”支出列出。

其次,还要设立“三公”支出的审查机构,这不能是政府机构的某个部门,而是应该由全国人大常委会设立。

最后,必须出台明确的惩处问责措施。公开信息准确不准确,支出合理不合理,对违法违规行为必须按照法律法规执行,涉及一些主管领导的,要启动问责机制。

其实,相关问责机制目前并非完全缺位。2008年开始施行的《政府信息公开条例》规定,“涉及公民、法人或者其他组织切身利益的”和“需要社会公众广泛知晓或者参与的”信息属于政府信息公开范围,而“财政预算、决算报告”属于县级以上各级人民政府及其部门重点公开的信息。以此观之,“三公”经费支出,显然是必须公开的重点信息。

该条例还规定,不依法履行政府信息公开义务的,不及时更新公开政府信息内容、政府信息公开指南和政府信息公开目录的,“由监察机关、上一级行政机关责令改正;情节严重的,对行政机关直接负责的主管人员和其他直接责任人员依法给予处分;构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

北京大学法学院副院长王锡锌对《财经》记者表示,该条例施行三年来,还没有任何一级政府责任人因为信息公开职责履行不到位,而被追究责任。可以说,这一责任机制在实践中根本没有真正“亮剑”。

申相臣表示,目前公众不能期望过高,要求过激,欲速不达会适得其反。值得期待的是,随着基本支出和项目支出预算特别是复式预算编制更加细化,政府财政会计和单位预算会计核算类、款、项、目、节内容更加清晰,今后“三公”经费的公开也将更全面、更及时。

他认为,“三公”经费支出仅仅是财政预算和部门预算基本支出的一部分,现在的公开只是破冰起步,与公众期待的完整统一、标准规范、质量可比的“三公”经费支出预决算目标相比,还有很大差距。将来即使“三公”公开的目标实现,距离真正实现预算公开特别是预算民主的宏伟目标,依然任重道远。

吴君亮表示,按照法律规定,预算应由人大监督,这一点非常具体和明确,但在实践中人大起到的监督作用并不大。目前预算公开都是由国务院推动,他认为国务院扮演这样的角色是一种错位,应该由人大来要求政府公开预算。

全国人大财经委官员对《财经》记者表示,中国要进行预算制度改革,首先要细化并严格做好预算编制,把预算公开,而后严格执行,加强监督。

实习生陆静雨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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