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庭过录郝批《大戴礼记》

时间:2022-07-17 01:15:11

今人曰“礼”多指礼貌或者礼节,古人曰“礼”则不止于此。唐初大儒孔颖达认为“礼”起于天地未分之前,于《礼记正义序》篇中云:“是天地未分之前已有礼也。礼者,理也。其用于治则与天地俱兴。”儒家不仅将“礼”看作是天地人之间的自然法则,还将之与政治相联系,认为如若掌握并充分运用“礼”,政权即可长治久安。春秋时期孔子以诗、书、礼、乐、易、春秋教授学生,此六艺后被奉为“六经”。及故后,其弟子记录先师关于“礼”之言行,或阐发己意,或互相辩论,形成后来之《礼记》雏形流布于世。至西汉年间,因篇目浩繁,太傅戴德将各篇删其繁重合而记之,为85篇,即今之《大戴记》,亦名《大戴礼》。稍后,其侄戴圣又删戴德之书为46篇,谓《小戴记》,汉末马融传小戴之学,增《月令》《明堂位》《乐记》3篇,合49篇,成为今日所见之《礼记》。

梁启超谈及清代学术时,论《大戴礼》曰:“旧惟北周卢辩一注,疏略殊甚,且文字讹脱不少。乾嘉间戴东原、卢抱经(卢文(chāo),号抱经)从事校勘,其书始稍稍可读。阮芸台欲重注之,未成。而孔巽轩著《大戴礼记补注》,汪少山著《大戴礼记补注》,二君盖不相谋,而其书各有短长,汪似尤胜也。”戴东原即戴震(图1),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冬进入扬州卢见曾幕,并在此结识惠栋,惜两人交往仅一年,惠栋即归道山。东原于卢见曾幕内前后4年,与卢文合校订正《大戴礼记》,并于乾隆二十五年由卢见曾刻入《雅雨堂丛书》。卢见曾于是书序言中云:“余家召弓太史于北平黄夫子家借得元时刻本,以校今本之失,十得二三,注之为后人刊削者,亦得据以补焉。又与其友休宁戴东原震,泛滥群书,参互考订。既定,而以贻余。夫以戴书卢注,经千百年后,复有与之同氏族者,为之审正而发明之。其事盖有非偶然者,因亟授诸梓。”

卢文亦于此书有跋,云:“吾宗雅雨先生,思以经术迪后进……独以《大戴》者,孔门之遗言,周元公之旧典,多散见于是书,自宋、元以来诸本,日益讹舛(chuǎn),训至不可读,欲加是正,以传诸学者。知文与休宁戴君震夙尝留意是书,因索其本,并集众家本,参伍以求其是……戴君丁丑年所见余本,即元时本耳。自后余凡六七雠校,始得自信无大谬误。刻成覆阅,又得数事,今附见于后。”此跋语写于乾隆二十五年,收入《抱经堂文集》卷八。今检寒斋架上之雅雨堂丛书本《大戴礼记》,开卷第一页即卢见曾序言,次为韩元吉序、郑元序,次接凡例及目录、接戴东原序,后接正文。惜吾藏之本非为全帙,仅存上册,内容则1~5卷,无法得知全文卷末是否附有其他跋语。

吾藏之本虽非全帙,却喜卷中有墨笔通批(图2),卷前钤有“武昌柯逢时收藏图记”朱文方印,说明此书曾为柯逢时旧藏。柯逢时(1845~1912)字逊庵,一作巽庵,号息园,湖北武昌人,光绪九年(1883年)进士,曾官翰林院编修、陕西学政、两淮运使、湖南布政使、广西贵州巡抚等职,家富藏书,藏书处曰柯家山馆、息园,与叶昌炽相熟。柯巽庵去世前两年曾于武昌创办医馆,广招学员,并刊刻过《大观本草》《妇幼新书》《太平圣惠方》及《圣济总录》等书。其殁后藏书分归二子,长子得子、集两部,次子得经、史两部。至1927年,次子以万二千金将书售归北京邃雅堂,其中不乏善本。吾藏之本是否为彼时自邃雅堂流出,今不得而知。

是书归来之初,吾一度以为卷中墨笔通批为柯逢时手迹,以其卷前钤有柯氏藏印之故。及至细读其中批校,发觉旁征博引,校者必为精通经术之人,并且长于考据。纵观柯氏生平履历,虽富藏书、刻书之盛名,却一向于经术并无深究,用力之所在于仕途及医术。故吾初断,以柯氏之学问,实在难以写出如此精深之校语,若卷中批校之语确为柯氏所书,则必为其过录他人校语也。然则,其过录者又为何人之校语耶?

由戴震、卢文合校订之《大戴礼经》于乾隆二十五年刻入《雅雨堂丛书》后,两人并未就此罢手,而是不断覆校。乾隆二十六年夏,戴震曾致信卢文议及《大戴记》校勘事,并介绍友人程瑶田前往拜谒:“……其《大戴礼记》一书,今正复检一遍,又得若干事。后因穷处,多繁杂,未及订定。兹略举大致,以乞教正……”乾隆三十八年,戴震以特召入四库馆,于四十一年再校此书,四十二年夏,武英殿据东原四十一年校本,以活字重新摆印《大戴礼记》入《武英殿聚珍版丛书》。然摆印之前一月,东原驾鹤西归。

由此史实可知,雅雨堂丛书本《大戴礼记》刊成之后,东原于是书有乾隆二十六年、四十一年两次不同覆校。今读各家书目题跋及笔记等,则多见有藏书家于雅雨堂丛书本上转录戴氏校语之记载。其中任铭善先生记于1962年的一篇文章中提及,曾于王欣夫先生处得睹是书,上有自武昌徐恕处过录之校语。任先生所藏之本虽亦有转录校语,然两本所校略有不同,虽属同出,却各自有异。得知徐恕曾有过录东原校语之《大戴礼记》。念及徐恕与柯逢时曾先后同居武昌,则吾藏之本会否自柯逢时之后,一度归徐先生架上,而由徐先生转录东原校语?徐恕(1890~1959年)字行可,号(yí),所交好者如徐乃昌、伦明、王大隆等,皆为精通版本目录之藏书大家,其治学则以经学为本,从小学入手,肆力于经史考证。若此书之校语由徐恕转录,则较柯逢时转录之可能性更大。

此念一出,亟寻各家转录之东原校语,与吾藏本之校语相比勘,以确定吾藏本之校语是否为东原二次覆校之转录。唯吾藏之本仅有上册,存1~5卷,故可比勘者唯有于前五卷中寻找。检资料书中所记,东原校语卷五《曾子制言中》有“日孜孜上仁”条,此处校曰:“日孜孜上,原本无注。案:上似当作上达解,仁似当作人。”复审吾本,此处非但无此校语,反而于下句“知我,吾无(xī,同‘欣’);不知我,吾无悒悒”条,旁边另有校语曰:“案:论语《学而》章‘人不知而不愠’,无悒悒即不愠也。”读至此吾心大异,看来此批校非但不是徐行可先生转录,甚至不是东原所校。如此,则批者、校者为何人哉?且暂不论过录者为何人,其校语如此之繁密、精到,其人必为经学大师矣。好奇心至此而愈益强烈,吾非使之水落石出不可。

欲知其本末源流,吾又该从何处下手?对书静坐片刻,再次捧书由第一页细细翻看,钤章、笔迹、校语内容……忽见一段按语中夹杂三行极细微之小字:“凡篇中按语皆郝兰皋先生之遗著,不敢移一字。后学王维庭志。”读罢此语,吾大释而大愧,释者原来如此,一切迷惑皆迎刃而解,愧者则自己太过粗心,若从一开始即细读所有按语,则中间弯路皆可避之。王维庭,近人也,对其所知资料甚少,仅知其曾为河北大学哲学系教授,对《尚书》《诗经》《孟子》等研究精到,尤擅《墨经》,其人于1995年辞世,享年92岁。履历称其为山东烟台人,1932年至1934年间曾在北平民国学院中文系学习,彼时柯逢时部分旧藏已流入北平书肆,是书或于此时为王维庭所购。而以其对郝兰皋按语“不敢移一字”之谨敬态度推之,其应该不会录先贤按语于残帙,令其事半途而废,则是书归王氏架上时,应为全帙矣。然而叙述至此,吾亦想不起是书为何时自何处以何价归吾箧中。是书之中、下两册与此本离散之后,今时又归哪家架上?

王维庭所录按语(图3)之作者郝兰皋,即乾嘉间经学大师郝懿行(1757~1825年),其字恂九,一字寻非,号兰皋,山东栖霞人氏。其长于名物训诂及考据之学,尤精于《尔雅》研究,所著有《尔雅义疏》《山海经笺疏》《易说》《书说》《春秋说略》《竹书纪年校正》等。《清史列传・儒林传》载有其小传,云其为人谦退,不轻易与人晋接,所遇若非知者,则相对竟日无一语;若谈论经义,则喋喋忘倦。所居之处四壁萧然,院内蓬蒿常满,童仆不备,而兰皋处之泰然,一意肆力于著述。其妻王照圆聪慧过人,博涉经史,亦为当时著书家,素以“平生要做校书女,不负乌衣巷里人”自勉,时人有“高邮王父子,栖霞郝夫妇”之称。《清史列传》中亦附其小传,云其:“每与懿行持论不合,诤辩竟日,著有《诗说》一卷、《烈女传补注》八卷,附《女录》一卷、《女校》一卷。又与懿行以诗答问,懿行录之为《诗问》七卷。”嘉庆四年(1799年),郝懿行中进士授户部江南主事,王照圆随夫进京,深为同时之学者尊重,阮元室名“积古斋”原为“续古斋”,亦因其诗句“齐名积古从公定,室有藏书是母留”而改为“积古斋”。兰皋先生用时最久、用力最深之著《尔雅义疏》,曾数易其稿,直至临终前始毕稿,期间王照圆一边照料丈夫病体,一边帮其缮清整理,直到道光五年(1825年)郝懿行在京去世,照圆又回到山东专门整理先夫遗著。

兰皋先生一生著述虽丰,积蓄却极贫乏,仕途亦不显,道光五年以小京官之身病逝京城齐鲁会馆时,家中除却书仍是书,王照圆甚至无力为夫举葬,欲归原籍却寸步难行,只得羁留京师,不知所依,后来终于借到路费,始得扶枢归葬栖霞。同乡闻其凄苦若此,于《墓志铭》中曰:“古云金满,不如遗一经;今日抱书编,不如一囊钱。半生但信古人言,哭死方知事不然。不可生无书,哪可死无钱。呜呼!古人一瞑百不见,长使今人泪如霰。” 文人身后事,常是多风雨,后人读之总不免感慨,吾今读之亦不免。而有关兰皋先生之身后事,令人伤心愤慨者,今时比往日更甚。大约2010年春夏间,有友人告知山东栖霞县郝懿行旧居因阻碍城市化进程,被“社会闲杂人等”强行夷为平地。闻知此讯,吾深恨自己十余年前寻访藏书楼至山东时,为何未去到双莲书屋,今时书屋旧貌俱往矣。 责编 潇然

上一篇:髓母细胞瘤的影像学诊断价值探讨 下一篇:浅谈妇科肿瘤手术后并发急性下肢静脉血栓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