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莫言·我们

时间:2022-07-12 11:33:47

【作者简介】

李晓燕,女,山东高密人,山东师范大学博士生,高密教科院教师,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3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13&ZD122 世界性与本土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话剧《我们的荆轲》剧照

继2012年10月11日瑞典文学院宣布中国作家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2012年11月24日,第二届中国话剧表演“学院奖”在京揭晓,莫言编剧的《我们的荆轲》获得优秀剧目奖。这部剧作为何能够如此打动人心?成功之处何在?让我们走进《我们的荆轲》,深度解析莫言笔下的荆轲形象,挖掘其作品形成的心路渊源,探索其与我们内在的生命关联,领略其艺术世界的独特魅力。

一、《我们的荆轲》中的荆轲形象

《我们的荆轲》是莫言以现代人的视角重新书写的荆轲刺秦王的故事,莫言从荆轲心路成长的角度重新建构了一个不断实现生命的成长与超越的荆轲形象。在这部作品中,莫言解构、颠覆了以往作为传统英雄形象的荆轲,莫言笔下的荆轲就像我们熟悉的一个身边人,甚至就像我们自己。他既有追求一夜成名的野心,也有面临重要生命抉择时的犹豫与彷徨,荆轲是在不断成长和变化着的,其典型形象体现出的“人性化”,以及对生命自由与爱情的向往、对生命超越的探寻,则是“我们”的共性。

(一)“人性化”的荆轲

莫言作品中的人物皆具有强烈的生命意识,珍爱生命的存在价值,而“人性化”则是《我们的荆轲》中荆轲形象的突出特色。荆轲是美丑交织、善恶共生的,他既有作为“人”的坚韧不屈、勇敢果决,又有作为“人”的世俗功利、犹疑怯懦,具有人性共有的复杂性与多面性。

荆轲的“人性化”首先表现在他集美丑善恶于一身上。莫言通过荆轲对燕姬的自我剖析,说起他曾在年少时欺负过邻居家的寡妇,出卖过自己的朋友,还勾引过朋友的妻子,还将一个瞎子推到了井里,他说他干过太多太多的坏事,为了赎罪,他才背上一把剑,当上侠客,不惜性命,干一些能被人夸奖的好事……[1]他并不掩饰他对世俗的名声、地位以及爱情的渴求;他反省、忏悔自己曾经的丑陋乃至罪恶……无法简单的用善恶或好坏来定义荆轲,他自然率真,有时可爱,有时可恶,他就像我们身边的人……

荆轲的“人性化”亦表现在他同时兼具作为凡人的勇敢与怯懦。一方面,荆轲勇敢坚韧,他具有在苦难中顽强生存的勃勃生命力。在少年苦难的岁月里,荆轲以他的坚忍执着苦练剑法。为施展才能,他依附于田光门下,最终他与燕太子丹相遇。秦王的贪婪野心激起了太子丹的斗志,也点燃了荆轲施展生命抱负的雄心壮志。田光的舍命相荐、太子丹的知遇之恩以及荆轲内心深处的呼召令荆轲肩负起了刺秦的历史重任,荆轲表现出侠肝义胆、刚健不屈的一面。然而,荆轲亦有软弱犹豫的另一面,为了刺秦,他日日担忧,夜不能寐;为了刺秦,他与燕姬一次次排演刺秦场景;易水河边,荆轲在等待高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才无可奈何地走上了刺秦之路。

莫言笔下荆轲的“人性化”还表现在他的醉心于功名上。荆轲还未出场之时,莫言就借秦舞阳之口说起他每到一地,就提着小磨香油和绿豆粉丝去拜访名人。而在刺秦的大前夜,燕姬替荆轲谋划,如果他与千古一帝的嬴政联系在一起,就可以赚取最大的名声利益。对功名的追求直接导致了荆轲在生死攸关的那一刻没有果断出手杀掉秦王。他左手扯住秦王袍袖,右手持匕首抵在秦王胸口,胁迫秦王道:“嬴政小儿,跟我去燕国,向太子殿下谢罪!”秦王岂肯就犯?一声响亮,袍袖断裂……秦王一剑击中荆轲大腿……[2]荆轲在挣扎中扮演了燕姬所言的悲剧英雄,“他本该成功,却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功败垂成。”荆轲痛恨秦绢不牢,然而衣袖断裂,原本就是荆轲与燕姬心领神会的好戏,亦是荆轲在内心挣扎权衡之后做出的最后抉择。以荆轲的智慧与燕姬的点拨,荆轲已经预见到秦王的一统天下,对于分崩离析的诸侯各国生灵涂炭的百姓是有益处的,对于他自己英雄之名的千古传扬也是有好处的……当荆轲无法生擒秦王而自己又身负重伤之时,高台上的秦王出现,他抓起匕首飞掷,“虽不能生擒,杀之也足可成名!”[3]再次表现出荆轲对于成名的执着追求……莫言笔下的荆轲是世俗化的荆轲,也是“人性化”的荆轲。

(二)追寻爱情的荆轲

世人皆渴望爱情,莫言笔下的荆轲也并不例外。在侠士道里允许纵情酒色,但不允许对女人产生感情,因为“侠士一旦对女人动了感情,刺出去的剑,就会飘忽不定。”[4]然而当荆轲遇到生命中的燕姬之后,他却被燕姬深深地打动,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在太子丹的宫殿里,燕姬从一出场就牢牢吸引住了荆轲的目光。太子丹作为旁观者,已经看破荆轲的心事,他派人把有恩于他的燕姬送到了荆轲的府上。荆轲最终没能压抑住内心深处像烈火一样的感情,刺秦前荆轲这样对燕姬表白心迹:“从见到你那天我就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我感到包裹着我内心的那层冰壳正在融化,我心中慢慢溢出了软弱的温情。那天你替代高先生演说聂政故事,举止潇洒,英气逼人,令我目不接,心醉神迷……我希望能过一夜人的生活,我希望能与一个有体温有感情的女人过一夜生活,然后去赴汤蹈火,也不枉了为人一世……”。[5]

历经秦王和燕太子丹宠爱过的燕姬此时却已是阅尽千帆,她再也不可能如年少青涩时爱上故乡羊倌那样以一颗单纯的少女之心去爱侠士荆轲了。恰如作者莫言所说:“燕姬是一个对人生对权力对荣耀有不是深刻而是绝望认识的女人”……即将名扬天下的大侠荆轲从燕姬的身上照见了自己的怯懦与勇敢、暧昧与明朗、渺小与伟大,他以自己的赤诚最终打动了燕姬,然而他们所向往的范蠡与西施的故事却注定只能是梦中的神话……刀光血影,他的生命热情随着匕首刺入燕姬的胸膛也已逐渐冷却,荆轲终有一日也会追随他所爱的燕姬而去……刺秦失败,荆轲最终悲壮地离去了。莫言笔下的荆轲对于爱情的执着追寻,令他充满了生命的张力,展现出洒脱、奔放的自由之美。

(三)渴望生命超越的荆轲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易水河边,荆轲问天,“高人啊,高人,……芸芸众生,或为营利,或为谋名。难道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吗?……可怕的是我半生为之奋斗的东西,突然间比鸿毛还轻……我梦到你让我在这古老的渡口等你,等你渡我,渡我到彼岸……但哪里去找你的踪影?……”[6]荆轲诘问人的生命存在的意义,他的目光穿越了古老的历史,深入到茫茫宇宙……天玄地黄,宇宙洪荒,人究竟从哪里来,又将归向何处去呢?荆轲渴望超越凡俗的生活,渴望谋求生命存在更高的意义与价值。

从年少时的步履艰辛,跌跌撞撞,到后来试图以刺杀秦王来成就功名,然而燕姬的点拨却消解了他刺秦的意义……易水河边,荆轲终于彻悟……一刺成名,历史选择了荆轲;一刺为名,莫言这样去描述荆轲……与司马迁笔下的荆轲所不同的是,莫言将荆轲追求爱情、追求名声的人望与荆轲对人生意义价值的思考一一呈现在我们面前。原始生命力的张扬,对爱情与自由的追寻,以及生命超越的渴望,使莫言笔下的荆轲彰显出以往史传或文学作品中“英雄荆轲”被历史所遮蔽的人性,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

二、荆轲与莫言

莫言塑造了这样一个复杂、真实又能够潜入我们灵魂深处的荆轲,其精神内涵的来源是什么?荆轲何以成为“莫言的荆轲”?笔者认为,齐文化、儒家文化及西方文化的交融与冲突以及生命经历、时展等因素对莫言的影响不容忽视。莫言身处的齐国故地山东高密历来就有着对自由生命力张扬的齐文化根基,莫言艰辛的童年生活以及在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的坎坷经历令他对人生命运有着深刻的感悟。20世纪80年代之后,中国国门打开,西方思潮涌入,中国社会由此经历了飞速发展的三十多年,这些都在莫言生命中留下了印迹,亦成为莫言笔下荆轲形象形成的时代背景与心路渊源。

(一)齐文化与儒家文化的交融冲突对莫言的影响

莫言出生在位于齐鲁大地的山东高密东北乡,那里是中华文化的发源地之一。齐鲁文化源远流长,深入民族血脉。儒家文化是在鲁文化的基础上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注重道德、礼仪对人的教化,更注重集体合作意识的培养,倡导舍生取义、见义忘利。齐文化与鲁文化则具有明显的不同,齐文化开放务实,尊重人性,倡导追求生命的自由,彰显个人的生命存在价值。莫言受齐鲁文化影响至深,他能够深刻理解和把握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骨子里的刚健不屈、豪放旷达,以及原始生命力的自由张扬。他以这种深刻的生命体悟重新建构了他心目中处于儒道文化交融与冲突背景下荆轲的生命脉络与丰富的人格内涵,在他的创作中对于荆轲形象的塑造,自然烙有鲜明的齐鲁文化交融与冲突的印记。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儒家文化是一种入世的文化,它倡导积极入世,尊从“忠孝仁义礼智信、温良谦恭让”的道德标准。齐文化则是一种濒海文化,它道法自然、开放旷达、自由灵动,突显对生命的尊重。儒家文化与齐文化滋养下的莫言,在两种文化的冲突交融中,自然也矛盾冲突。在现实生活中的莫言,是谦下礼让的,在小说创造中的莫言,却是天马行空,狂放不羁,写下了众多生命力勃勃的作品。莫言儒道文化的冲突,也影射到他对荆轲形象的塑造中,形成了他笔下的荆轲形象的矛盾和张力。荆轲一方面积极入世,参与到社会政治纠葛中,表现出生命力勃发、忠孝仁义、士为知已者死的儒家士人精神,另一方面则努力追求自身个体生命价值的彰显,寻求出世与生命的超越,展现出见素抱朴、自由超然的齐人之风。

内在矛盾冲突的莫言,就这样创作了矛盾冲突中的荆轲,展现在我们面前的荆轲,一方面勇敢追求个人意志和自由的实现,另一方面,却是荆轲在苦痛挣扎中委曲求全,他寄人篱下,为报一食一饭,不得不成为替主人卖命的走狗……然而,对于走狗的命运,荆轲并不甘心,易水河边的等待与天问,那是荆轲自我生命意识的觉醒,荆轲终究成为堂堂正正的英雄,他知道自己走向的是一条不归之路……齐文化与儒家文化交融冲突下的荆轲是这样的矛盾复杂,他在追寻自我欲求的满足与社会价值的实现,也在寻求生命的超越。这样的荆轲既是凡人,又是超人,他是独特又普遍的。他的身上彰显着戴着镣铐跳舞般的矛盾与张力,蕴含着来自生命本真存在的美学精神,具有划时代的开创意义。

(二)生命经历的体悟与相遇

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认为人的需要分为七个层次,像金字塔一样从低到高逐级递升: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认识需要、审美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7]这样的需求层次也展现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对人类而言都是共通的,莫言和他笔下的荆轲,就这样在此与我们相遇。

1955年出生的莫言,其童年时期家庭极其贫困,生活极端压抑,恐怖、饥饿伴随着他的成长,也恰恰正是这种苦痛的童年经历,令他后来成为一名特别关注人的生命本体存在的作家。莫言曾说到, “当年进入文坛,我也想要成名,表现自己,后来我慢慢认识到有更高的更有价值的东西等待着我去追求。” [8]由此可以说,莫言笔下荆轲形象的丰富意蕴产生的重要根据,正是来源于作者莫言自身的生命体验。莫言在接受采访时亦说:“我自己的灵魂深处也藏着一个荆轲……我说的是一种心路历程。我也经历着逐渐认识自我,否定自我的过程……”[9]在对荆轲进行书写批判的同时,莫言将批判的笔指向自己:“一个写作者的历史,也是一个自我认识的历史,如果对自己都不能剖析清楚,那就不可能认识作品中的人物。”“这些人物是所有人,也是我们自己。我们对他人的批判,必须建立在自我批判的基础上。”[10]

莫言在书写荆轲,也在书写着自己,书写着我们每一个人。荆轲少年时的贫困与少年莫言的饥饿体验是相通的。为填饱肚子,莫言曾偷过生产队里的萝卜,而荆轲为解决生存、安全及归属的需求不得不寄身于侠客田光门下。年龄渐长,被尊重的需求使得荆轲拼命想出人头地,每到一地,他就提着礼物去拜访名人……荆轲的渴望与青年莫言想出人头地的渴望是相通的,青年莫言在写作道路上刚刚起步时,又何尝不渴望高人提携?荆轲对爱情的执着与怅惘展示出的又何尝不是莫言在爱情道路上历经的坎坷、磨难、执着、创伤与向往的心灵再现?荆轲易水河边的等待与天问,正是他自我实现需求的表现,莫言多年来在其作品中展现出的又何尝没有对生命意义的苦苦探寻?在历尽百千万劫,辗转反侧之间,莫言也在呼唤着生命意识的觉醒与生命的超越……

莫言曾这样说:“前几稿都在追求共性,我希望表达‘我们都是荆轲!’改到最后这一稿,我放弃了之前的立场,我只是表达清楚‘我就是荆轲!’我的目光也从外部转向了内心……”[11]丰富的生命经历为他重构荆轲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在困境中,莫言的心灵和肉体受到双重的折磨与创伤体验,使他拥有强烈的生命意识,逼使他不断抗争。生命苦痛的体验与不懈的抗争与追求也让莫言对荆轲苦痛的命运以及顽强抗争的品质有了切身的理解与感悟,他深刻理解了荆轲的生命追求,也深知荆轲作为一个凡人的彷徨、忧虑与无奈。生命经历的深刻体悟,令莫言深刻洞察了人性的复杂,他将对人类永恒的爱恨、生死、善恶等主题的深刻理解皆倾注到他笔下的荆轲形象创作中,使其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旺盛的生命力和人类共通性,也令其生命之美可以穿越时空阻隔,直抵人们的心灵世界。

(三)东西方文化价值观的浸染与升华

莫言崛起于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文坛,那个时期正是中国社会走向改革开放的初期,大量西方经典译作涌现,中西方人文思潮汇集。莫言在进入艺术学院学习之后,视界仿佛一下子被拓宽,他在那时涉猎了大量的西方文学与理论著作,他的创作也深受西方现代文学的影响。例如《百年孤独》令他感受到了马尔克斯认识人类的哲学理念:“我认为他(马尔克斯)在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他认为世界是一个轮回,在广阔无垠的宇宙中,人的位置十分渺小。他无疑受了相对论的影响,他站在一个非常高的高峰,充满同情地鸟瞰着纷纷攘攘的人类世界。”[12]莫言在文学创作中,亦吸收借鉴了马尔克斯等西方著名作家的文学观。在荆轲形象的塑造中,他以一种俯视的视角对于生活本身以及生命的终极意义进行着不断的思考。莫言将自己的生命意识、主体意识和生存体验植入到荆轲人物的创作中,他潜入荆轲的内心让人物发出自己的声音。他从哲学的高度思考和构建他笔下的荆轲,将荆轲放在人类存在与浩瀚的宇宙视野中进行关照。这样,他所塑造的荆轲形象不仅贴近现实、丰满鲜活,而且充分体现出历史与当代相融、时间与空间交汇、世界性与本土性共生的重要特征。

三、荆轲与我们

莫言笔下的荆轲,正是21世纪成长在儒道与东西方文化交融土壤中的莫言对传统荆轲形象的解构与重新书写。莫言拆除了古今屏障,站在人的视角写人,他写出了人的生命力勃发、爱与被爱的渴望以及旷古的忧伤,莫言笔下的荆轲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是鲜活的丰满的个体,他彰显出率性自然的人性情怀,更是蕴含着具有现代风范的生命自由精神以及超越性的人格魅力。人类文明在进步,然而人类生存依然面临着重重困境,人的物质欲望与心灵追求、个体生命价值的彰显与社会需求的满足等矛盾与冲突始终存在。在类似的生存困境中,荆轲的身上亦承载着与我们相似的苦痛,透过荆轲成长心路的再现,莫言引领我们和荆轲一起穿越此岸的创伤,走向觉醒的彼岸。

(一)类似的生存困境

莫言通过对荆轲生命境遇的书写,揭示了荆轲生存的困境,也展现了我们每个人的生存状态。看似他描写的是两千多年前荆轲的生命本真存在,实则却是立足于今天。人们对于名与利的追求,千年未变。人类对爱情以及心灵境界提升的渴求,也是古今同理。无法揣度荆轲是否真的拿着小米和绿豆粉丝去送了礼,可我们知道在莫言的家乡高密小米和地瓜粉条是人们相互馈赠常用的佳品。我们无法推测依附权贵是否真的就有锦衣玉食,香车美女,但是我们知道与不同生命能量的人在一起就会有不同的生命境遇,在不知不觉之间就会受到浸染和影响,从而改变自己的生命轨迹。

为生存而不得不寄人篱下,荆轲曾忍受过几多的苦痛与艰辛?为了成就功名,不得不付上自己的生命,这是何其沉重的代价?一边是即将一统江山的秦王,一边是施恩于已的太子丹……刺秦还是不刺?如何去刺?种种的生存困境令荆轲夜不能寐――往前走,步步凶险;往后退,如临深渊;归隐于山野,无路可寻……命运抉择的关口,荆轲当何去何从?他多么渴望有高人指点……荆轲的困境似乎是我们每个人生存困境的再现,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我们渴望追寻生命的理想,然而路漫漫却是那样的遥远;我们不得不承受现实生活的苦痛,挣扎于自身的重重局限,反省到自己也如荆轲一样集美丑善恶于一身……进退维谷之间,我们亦会像荆轲一样在矛盾中痛苦挣扎……我们不知道荆轲易水河边等待的高人是谁,高人能为他指明一条怎样的道路?然而我们自已明明也一样地渴望高人指点,渴望得道,渴望突破命运的重重枷锁……

(二)共通的灵与爱

莫言是以心灵与爱情描写见长的当代作家,在他的笔下,无论是从红萝卜地里走出来的黑孩,还是红高粱地里走出来的戴凤莲,亦或是冲进茫茫夜色中的孙眉娘……在这些人物的内心深处,都一样涌动着对生命执着的热爱,莫言对于笔下人物的灵与爱的描写是精妙到位的。莫言以第一与第三人称交替叙事,在各个人物间自由穿梭,他透过多视角的切换潜入了每个人物的灵魂深处。“我们的荆轲”取材于《史记・刺客列传》中的荆轲,然而莫言却在原作的基础上对荆轲刺秦的动机进行了深入剖析,对荆轲的书写亦是潜入了荆轲隐秘的内心世界。莫言穿越过千年旷古的沧桑,他用自己的生命体悟去感受我们的荆轲,他写出了荆轲心灵深处的苦痛创伤以及对爱情与美好生活的向往,亦写出了荆轲在生死存亡之际灵魂的震颤与升华。荆轲的灵与爱,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通。

刺秦失败,荆轲仆地前用生命发出最后的呢喃:“呜呼,燕姬!我已经嗅到了你的气味,我这就去做你的范蠡。”[13]这是荆轲生命将尽之时发出的呼声,这呼声似乎可以穿梭时空,直抵我们内心。人之为人,是因为心中有爱啊,是因为人们总在渴望那美丽的爱情可以天荒地老,是因为人们总在渴望灵魂可以得到永生……由此透射出来的是对人的爱情与生命之谜的求索。我们不知道燕姬怎样打动着荆轲的心灵,但我们都能理解荆轲遇到燕姬时那种心灵的悸动与狂喜,以及求而不得的深深痛楚与绝望……荆轲把燕姬视作亲人,最终他们心心相印,我们也一样从荆轲与燕姬的身上照见了自己……对荆轲的书写就是作家对自我、对我们每个人的生命存在、爱情与灵魂的书写,展现了作家莫言对人类共通的灵与爱的深度思考,透过荆轲,莫言亦掀起我们每个人隐秘内心世界的一角,读懂了荆轲,也就读懂了我们自己。

(三)我们的觉醒之路

易水河边,荆轲呼唤高人“高人啊,高人,你说你今天会来,执我之手,伴我同行,点破我的痴迷,使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我在高高的星空,低眉垂首,俯瞰大地,高山如泥丸,大河似素练,马如甲虫,人如蛆虫,我看到了我自己,那个名叫荆轲的小人,收拾好他的行囊,带着他的随从,登上了西行的破船,去完成他的使命……”[14] 荆轲引发我们对人类及自身命运进行思考,我们终日忙碌奋斗所为何来?我们的生命终级意义又是什么?当荆轲持图携剑走上刺秦之路时,他还是个小人,但当他在易水河边呼唤高人,看到蝼蚁般的自己时,他已经成了英雄。他没有等到来自他力的拯救,他已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15]

荆轲的困境与无奈、成长与觉悟,正是莫言的成长觉醒之路的显现,亦是我们每一个人必然要走过的心路历程。当我们历尽生命的苦难创伤,在百转千回之间一次次提升了自己的生命能量,我们的心灵世界才会变得愈来愈深厚宽广;在繁华落尽之时,我们方能明白什么是名利皆空,人生无常;当我们阅尽坎坷,饱经沧桑,经过不断的反思与沉淀,我们方能怀一颗悲悯之心,真正的认识自己,关爱他人,我们方能真正的走向心灵的觉醒,才能真正理解和体悟程颢在《秋日》诗中所言的“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才能真正达到“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的生命境界。

结语

在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感言中,莫言这样说:“我的文学表现中国人民生活,独特的文化和民族风情,也描写了广泛意义上的人。我站在人的角度上,立足写人,超越了地区和族群。”《我们的荆轲》中,命运的神秘莫测、生存竞争的残酷,内心煎熬的痛苦,对爱的渴望与执着追求,顽强的生命力、不屈的意志在这里交融……在这里,苦难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在这里,荆轲、莫言与我们相遇;在这里,漂泊的灵魂得以安歇;在这里,生命的活力再次被激发和张扬。[16]

在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正如莫言笔下的荆轲一样,都是具有复杂性和多面性的。莫言超越了以往历史上对荆轲的描写,他不仅仅张扬了荆轲的“英雄”特质,更是将荆轲作为凡人的特质表现得淋漓尽致。更为可贵的是,莫言从生命的丰富性、无限发展性以及自身的否定性和超越性等方面书写荆轲,强调了生命存在的价值构成与终极意义。生存困境的束缚、灵魂的苦痛,爱情的渴望,生命的觉醒与超越……正是莫言笔下荆轲的重要特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莫言的荆轲就成为“我们的荆轲”,他具有古今中外的人所共通的人性,他承载着我们生命与心灵成长的秘密。他是那样的真实可感,与以往文学或史传中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英雄荆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走进《我们的荆轲》,仿佛走进了一场绚丽生动、气势恢宏的历史生命大戏,在这场大戏中,主角就是荆轲、莫言与我们自己。我们一起游历沧海桑田,经历世事变迁,我们一样苦难重重,生存艰难,在四季交替轮回之间,我们一样渴望着生命的丰盛、完整与自在。在心路历程上,莫言和我们的灵魂深处,都藏着一个荆轲,我们一样拥有内心深刻的生命体验,我们呼唤着高人,亦在生命的磨砺与心灵的蜕变升华中不断成就着自己。

参考文献:

[1][2][3][4][5][6][8][9][10][11][13][14][15]莫言.我们的荆轲[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2:76,93,94,59,58-59,87-88,202-203,202,198-199,193,94-95,87-88,193.

[7]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54.

[12]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J].世界文学,1986(3).

[16]杨守森.文学艺术与人类生活[J].山东社会科学,2012(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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