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秋云笼罩在疾驰的车窗

时间:2022-07-01 05:55:49

能够翳蔽可可西里之天空的,惟有昏暮之后浩茫的漆黑夜色,惟有骤然扑压过来的巨大乌云,还有与乌云一同密谋搅动周天寒彻的雨雪冰雹。

这里的雪花、冰雹,根本不像在低海拔的平原所遇见的情形,落到地下的时候已经有些酥化,汽车上的雨刮器必须在挡风玻璃上勤快地来回刮扫,司机才能看得清前方的路途。而在可可西里,寒冷的空气会让雪花凝结得更加紧实。它们由于汽车向前的冲力和风力,会在肉眼看不见的气流里四散开去,而不是像通常情况下快融化的冰雹和雪花直接粘糊在车窗上。在这里司机几乎用不着打开雨刮器。飞扬的雪花,顷刻之间就会让一片刚刚还是碧绿的旷原或者金黄的原野,改换成一望无际的雪原,仿佛大自然是在模仿着人类发明的剧院,迅速撤换去上一场剧目里的布景,而替代上崭新的背景。

我是意外地获有了一个发现。文明越是久远,人的肉眼所拥有的视界就越是广阔。能够阻挡视野的东西,在古远的过去,恐怕只有峻拔的山峰和高大的树木。人所建造的最高建筑,乃是神庙古刹,其余帐幕、平屋,不过约略高过人头而已,所以极目四望而无阻碍。难怪地球上所有的游牧民族都会有一双鹰一般的千里眼。在游牧部族里去发现一个戴着近视眼镜的人,就跟在我们所处的消费时代去寻找一个毫无消费经历的人一样困难。文明一路发展下来的一个结果,就是让人的视野越来越窄,窄到直接把自然世界的广大挤出视线之外。所谓城市也无非是用密密匝匝的楼宇对人的视线进行错综的阻断,街衢、巷道成了天然的城市隔断,而居住市廛的都市人,也不过是天天局促于群楼环绕的眼界里,看到的天空被挤对成几块憋屈的碎片,环抱城市的山脉被前后左右的楼厦截成一截一段,太阳和月亮始终是被卡(qia)在摩天楼宇之间,好一忽儿,才像是滚落到了什么旮旯里,遍寻不着。遇到罕见的日相和月相,大多数人都是趴在电脑前收看视频。世界,宇宙,都极尽人类所能地缩小到电视屏幕甚至比其更小的手机屏幕上。自本世纪开始,我们在视觉和心理上的优越感就是把世界变得越来越小,好像把江河浓缩在了一滴水里,把海陆袖珍为一盒沙盘;地球似乎是保存在小小U盘里的图片和文字。

想想我们园林的极致,不就是拿曲桥回廊、粉墙假山回护原本拘囿的幅员?清幽深密,不过是巧妙遮断视野的一种感觉。总之,从此我们是很难享受到开敞的视野了,连“平畴交远风”这样的田园风光,也在渐渐少见起来。

而可可西里这样的所在,神示给人的,是一种城市人久违了的空旷之美。在这里,人们找不到醒目的自然地标,连一棵树木、一块巨石也没有。文明在这里谦虚得只能局部地充当微小的点缀。朴野之地,满眼里尽是矮草和大大小小的水洼和湖泊。在飞驰的车上打一会盹,恍惚听得车上的卫星导航仪里的录音女声礼貌而刻板地不时播报一声“您已超速”。等到睁眼再看,好半天的时辰车子好像还在原地跑动,真正让人领教了“飞矢不动”绝非仅仅是古人在言辞上的诡辩。

青色的披着白雪的山梁,远在目力所及的地方。天空低垂得好像铺排的云朵擦着离头顶不远的上空。灰色的,浅灰色的,白色的云团,与逶迤的雪山连缀着,那样的色彩恐怕连最擅长色彩表现的印象派画师都没有调试过。云的堆叠,云的排比,是那样的繁密,以至于让广大晴空的寂静有了一种听不见声音的喧闹。云朵积厚的时候,单看地上巨大的暗影,人会惊疑由晴转阴的倏忽之变。其实不过是积云投下的巨大云翳。云翳使枯黄的草地像是在经历着清寒的冬天。而没有被云翳遮蔽的地方,晴光恒静,白云停泊。路的尽头,天和地相连,密云幻作垂降的天宫。再一转目,云彩又像是把一场排山倒海似的雪崩刚刚凝固在天幕。

倒是一个一个的电线杆在如此的大野之地愈发显得形单影只,是一种裸的孤独,一种干瘦的孤单,一种不再跋扈和昂藏的俯就。地球上总该剩有一些这样保有自然童真的地方,而不是处处厂房林立,车流不息。

自然有它恒守的尊严和圣像。

台湾旅人舒国治浪迹于洛杉矶时这样感慨过:五十年前的洛城还频有一些山突路回的天成幽景,如今无限平移延展,人每天睁开眼睛看的尽是这些朗朗乾坤下的干焦空荡,真不知怎么收摄心神。舒氏毕竟在都市里晃荡来去,无法消受空旷之美;作家汪曾祺曾经到新疆的赛里木湖,心里面排拒的仍是高原湖泊所具有的那种神秘甚至令人畏恐的超人性。这样一种散发着诡秘、原始气息的空旷之美,是汉家宫阙和汉文化里难以龛供和滋养的。

古代文人有一个代代嫡传的嗜好,就是望云。我只挑一句陶潜的――“悠悠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他们眼里的白云,一律飘荡在人境之庐,所怀之古,也无非是先世的圣人和贤者。我在可可西里望云,心里空荡得没有可怀之人,只有密集的云朵,只有亘古的空旷,只有让人心虚渺下去的无限的微茫。再沉淀一些,心中的意念萦绕于无生无死,无喜无悲,时间在这里奇妙地失去了指针。

比我的此番感受更为深邃的,我断定是寄居大野的藏族人。他们或单独或结伴匍匐下身躯,一直磕着等身长头,花费数月磕向心中的圣地。一个旅人不难在四无人烟的地方,在路口、山坡,发现迎风飘动的经幡、风马旗,还有那些用石块垒成的小塔。尽管此时看不到一个人影,但人心不觉荒芜,反倒因为旷野里蛛丝马迹的人世留痕,会弥生出温情而辽远的怀想和感动。那一瞬间,那些草,那些石头,那些息壤,还有风,都是有灵性的活物。

无疑,通透的视野,是可可西里无言的慷慨馈赠。这里的景致表面上单调乏味,事实上它却在每时每刻幻变着。那些数不清的湖泊,有人们叫得上名字的乌兰乌拉湖、饮马湖、卓乃湖、月亮湖、库赛湖,更有许许多多叫不上名字的湖泊,它们绝对是苏联作家普列什文美誉的“大地上的眼睛”。这些明眸,时而浅蓝,时而深绿,时而色如翡翠,时而状若色带,最擅长调色的画师,也无法调匀这样灵动的色谱,更无法精确地捕捉到映在水面上的那些跃动的瑰丽光影。

寂静的薄暮时分,正有三只褐色的野驴在水泽边饮水,它们脊背上的褐色,像是烙画的色泽,而它们的肚腹和腿皆是白色。它们两只相随,一只单独,优美的蹄足正在涉过清浅的水洼。此时此刻,我欣悦于它们安闲的步履,它们心无旁骛的低头饮水。它们偶尔漫不经心的张望,也毫无惊疑的神情,好像它们此刻的存在,是对旅人友好的回报。

接下来,它们将在渐暗的天色里遁形。由可可西里大野和可可西里远山环围的寂静,正在时强时弱地奏响它野性般浑莽的天籁。

天籁的声息,飘过草尖,飘过颤动涟漪的湖泊,飘过笋节般的羚羊角,飘过野性的鬣鬃,飘过白象似的群山,秘密酝酿着翌日可可西里上空奇幻的云朵,抑或城堡般古老的一列列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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