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眼镜后面

时间:2022-09-22 06:43:31

藏在眼镜后面

老程到老了,忽然来了智慧。以前和生活贴的太近,反而什么也看不清。现在,他要站在自己的肩膀上,或者从自己耸起的肩胛骨上(他曾在乡下干过不少活),朝着前面望过去。他想,那一定是很有意思的。

于是,在一次出差回来后,他说,哎呀,我的眼睛越来越不行了。按道理,一个人,年轻时得了近视眼,到了老年,会慢慢得到纠正。也就是说,人总得戴一回眼镜,要么是凹的,要么是凸的,要么在少年,要么在老年。那时,他的一位大学老师就这么说过。为此,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在悄悄等着那一天的到来。年近五十的时候,他的这种心情更急迫了。他希望有一天酲来,忽然看清了28层高的经济大楼上的字母,和楼下马路上姑娘们漂亮的脸蛋。说不定还能发现她们脸上妩媚的雀斑哪。雀斑这个东西,就像面包上撒的一层芝麻,有的人喜欢,有的人不喜欢,有的人开始不喜欢后来习惯了也就喜欢。有的人说它是粥里的谷壳,也有人说它是面汤上幸福的油花。他不幸或幸运地属于后者。他热爱它们。和老伴刚“拍拖”(从他对新词活学活用的程度来看,就知道他是人老心不老活到老学到老)的时候,就没有看清现在的老伴当初的少女脸上的雀斑,他只看到她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调皮的神气。他把它们当作了她脸上好看的茸毛或细密的汗珠。等他近距离地和她“第一次亲密接触”猛然发现它们时,已经晚了,他已经彻底地爱上她了,几粒小小雀斑想要动摇他对她的爱无疑是蜉蝣(它是不是蚂蚁)撼大树。它们从草丛里窜出来本想吓他一大跳,没想到反被他牵回家去圈养了。所以有一段时间姑娘们找对象喜欢挑近视眼。和老伴生活了几十年,别的收获没有,只是越来越喜欢雀斑。走在大街上,看到那些美丽的雀斑,他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在他看来,一个漂亮女人,脸上若没有几粒雀斑,那是不合格的,就像煎鱼时没放葱花和姜末,就像一篇好文章没打标点。

但他还是希望把眼镜取下来。由于没有障碍,雀斑们也许会显得更加亲切动人(遗憾的是,老伴脸上的雀斑越来越被年龄淹没掉了)。眼镜是多么可恶的东西啊,居然盘踞了他的眼睛几十年。有一天,他在洗脸时照了照镜子,吃了一惊。镜子里的男人多么陌生啊,甚至还有点儿英俊。可这么多年来,眉宇间的轩昂英气,全让该死的眼镜给挡住、给吃掉了。它像猛兽一样,蹲在他的鼻梁上。既成全了他也在消灭着他。他喜欢那个有点儿陌生的自己。谁不希望忽然从自己里面跑出另一个自己来呢?就是老伴,在他们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中,也时而要摘下他的眼镜,看看那另一个他。她一会儿摘下一会儿又给他戴上,如是者三。好像这样她就拥有了不同的男人。他等了大半辈子,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他实在已经很讨厌眼镜了。是它,挡住了另一个他不让他出来。把他关在它的后面。那另一个他不免像个革命者似的戴着镣铐在囚室里走来走去,时常冲外面举了举拳头。为了使里面的他和外面的他尽量地减少距离,他不得不经常擦洗镜片。有的人,镜片上站满了灰尘,还有油烟、水渍和手印,但他们照样戴起它,毫不在乎。他却做不到这一点。他有洁癖。镜片上有一点点灰尘,他也很难受。削水果时,炒菜时,吃热气腾腾的东西时,他都不戴眼镜。他把它取下来,放在桌子上,冰箱上,沙发转角上。睡觉时,则放在柜子上或床底下。放床底下是最好的一个方法,不容易压坏或失手打掉。有一段时间,他喜欢把它放在枕头边。看书看累了,便随手一放。但半夜手叉着床起来时,只听扑的一声,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到处找眼镜,拧转台灯一看,只见它早被压成了两段。

这并不是说,他从此就得到了解脱。他的眼睛虽没近视到离开它便寸步难行满地乱摸的地步,但眼前的人和物都只是模糊的一团。他分不清这一团和那一团的区别,更别说那些美丽的雀斑了。他曾经企图盲目地摘下眼镜,好不管不顾地瞎闯一气,但很快,他发现这个方法行不通。因为他和周围世界的联系是那么地紧密。看到了他们,也就看到了自己。没看到他们,也就不能看到自己。没有他们,他也就要失踪,无存在之必要。而且,他还要努力看到他们。然后和他们握手,寒暄,至少也应该隔着马路点点头或摆一摆手。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你小子行啊!而没有眼镜,就好像划船没有桨。就好像他去照镜子,它明明在眼前,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他不在镜子里,他没有了。他的手摸到了一具肉体,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但他却无法看到他。他哪里去了?这是一件令人恐怖的事情。他面临着一个没有任何回声的暗洞。他无法离开他们而存在。无法离开眼镜而存在。它是他和这个世界最有效的联系。它是路径。是c:\或d :\。不然,他会像一个字符散失在巨大的硬盘中。举目无亲。流离失所。

于是他只有重新去配一副眼镜。从读中学至今,他已经配了不下二十副眼镜。那些残胳膊断腿,还留在那里,指望着什么时候能再为他效劳。但是哪一次也没用上。配眼镜的师傅说,这个已经没用了,或这个已经过时了。如果他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们便拒绝给他配。他们牛气得很,知道像他这样的人,离不开眼镜就像鱼儿离不开水。现在,它们堆在桌子的下格抽屉里,像是被人吃过了的虾子,只剩下了虾壳和虾钳。

他想,他要奋斗。据他所知,人奋斗到一定时候,是可以不要眼镜的,是可以完全脱离眼镜而存在的,是可以不要把远处看得清清楚楚的。那时,他只要看着自己。看着自己,也就看到了别人。他不要看别人,别人也会看到他,甚至是早已看到了他,并用不同的方式尽可能地告诉他,他(她)已经看到了他。他是镜子,别人都要到他这儿来照一照。即使他歪曲了他们,他们也还是陪着笑脸。为此,他起早摸黑。兢兢业业。投机取巧。吹捧逢迎。忠心耿耿。绞尽脑汁。要想成为镜子,得先找一面镜子反复地照自己。照多了,也就把自己照出光彩来了。照出了光彩,自己也就成了镜子。遗憾的是,机会总是与他交臂而过。他急火攻心也没有用。赌咒发誓也没有用。跌倒了爬起也没有用。皓首穷经也没有用。最后,他检查了一下自己,悲凉地发现只有倚老卖老一种办法还可以用了。

于是他一下子从眼镜里跳了出来。也从镜子里跳出来了。他的目光一下子超越了眼镜,不再小心翼翼地贴附在镜片上,而是自由地在镜片内外来去。当然,这不等于他不戴眼镜,而是说,他完全脱离了眼镜或躲到了眼镜后面。他愿看到别人就看到了,不愿看到就没有看到。为了达到这一点,他耍了一些小小的花招。他说,哎呀,我的眼睛越来越近视得厉害了。大家说,莫不是有白内障吧,应该到医院里去检查检查。他注意到,有人在说到白内障的时候,脸上蜿蜒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纹。他开始装傻。他愁眉苦脸地说,已经检查过了,医生说没有问题啊。他不想让那个人的笑纹蜿蜒得太久。那个人是隔壁办公室的,一直想坐到他这个办公室里来,取他而代之。大家装模作样地讨论了一会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他俯着身子,去捡落在桌脚边的一个什么东西,眼镜就从鼻梁上一滑,在地上摔出了异样的响声。他蹲下来,瞎着眼在地上摸索,最后是完全趴到了地上,手被摔破的镜片划出了血。他像条狗一样,高高地蹶着屁股,一抬头,额上是密集的皱纹,多年的眼镜生涯使他的眼珠变小,眼白增多,看上去是那么的陌生,几乎是一点光芒也没有了。他找不到眼镜,就好像饥饿的小狗找不到母狗。他找眼镜的样子大家都看了心疼。假如他再不停止找眼镜,大家都会产生负罪感,都会被他逼疯的。大家说,老程,求求你,别找了。最后,他们几乎是强制着,派了两个年轻小伙,把他送到医护室,去包扎受伤的手。又搀扶着他去街头配眼镜。老程开始还赖在地上,仿佛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就好像把正在吃奶的孩子从娘怀里拉开一样。大家不由得想道,老程对眼镜的感情是多么的深啊。但在两个年轻人架着他去配眼镜的时候,老程忽然犹豫起来。他想,一个人老了,为了一己之私,居然欺骗了两个年轻人,这怎么要得呢?他几乎被这个想法折磨得可怜巴巴,马上要承认自己的欺骗行为了。他要跟他们说对不起,请他们原谅。但是又一想,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他不能因为自己的软弱而露出马脚。他都优柔寡断了一辈子了,现在,他要学着心狠一点。于是,他不停地嘀咕着,听之任之地由着两个年轻人架着他到这到那。

正是这时,令人惊奇的事情出现了。老程看到他从自己身上分离了出去。他把身子交给了两个年轻人,而自己,像个孩子一样跑出了很远。那个他一点也不老,仿佛刚刚大学毕业,正攥着一张通知书到单位上去报到。又像是去约会初恋的情人,胸前撞着一头蹦蹦跳着的小鹿。把情书投递出去之后(其实是晚自习前偷偷塞进一个女同学的抽屉),他就像看一场球赛一样激动人心地等待着角逐的结果。他像是一只小鸟,在人群里旁若无人地穿梭,一会儿飞上,一会儿窜下,一会儿在后,一会儿在前。轻功十分了得。他仿佛时时在眼前,又仿佛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他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拨拨这个,弄弄那个。他想,那个自己是多么地快活啊。

总之,大家都知道,老程同志在他进入老年的时候,没有像许多人那样把近视眼镜摘掉,相反,他的近视是越来越深越来越严重了。任何高度数的眼镜对他的视力都没什么帮助。他和眼镜外面的东西很难再有亲密而清晰的联系了。也就是说,他已经视而不能见。走在大街上,他两眼向前,目不斜视。他的脸上有一种被沧桑浸泡出来的哀伤。大家有目共睹,即使是过马路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他跟你对面相遇,你看见了他,他没看见你。不管你是谁,他都没看见你。他看不见你。你跟他点头,他没有反应。你不跟他点头,他也没反应。他像是被人从背后蒙住眼睛推着往前走。你就是朝他扔石子,他也不知道你是谁了。

老程觉得一下子自由了。其实眼睛是多么多余的东西啊,人用眼睛看,把一针一线都看得那么清楚,也就为眼睛所累了。自从有了眼睛这个东西,人就被它牵住了,不自由了。人的大半辈子,其实都是在为眼睛效劳。为它们当牛做马。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失明者才是在真正地飞翔。他们不卑不亢,无所畏惧。他们因为失去而得到。

很长一段时间,老程都保持了那种一分为二的状态。那是一种非常美妙的感觉。他看到自己怎样起床,怎样穿袜子,怎样漱口洗脸。然后安步当车地去上班。不管天气怎么变化,他都是那个节奏。下雨了,别人都在跑,他也不跑。有一个笑话是怎么说的,说是天下大雨,大家都在跑,可是有一个人偏偏不跑,别人问他,你怎么不跑,他说,前也是雨,后也是雨,跑又什么用呢?人有雨跑得快么?那时他也和许多人一样笑那个人傻。可是现在想来,那个人一点也不傻,他的目光特别的有穿透力。他其实是个哲学家。简直是大将风度,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宰相肚里能撑船。跟他相比,他的涵养还差得远。他漠不关心地看着忙乱的自己,像看一幅漫画。他朝漫画的自己做了个鬼脸。有人跟他打招呼。那个人在左边,他却一个劲地看着右边。他没有看到那个人。他甚至没有听到那个人在叫他。于是他茫然地回转头,继续往前走。他看到自己上了楼梯。他跟在自己身后,看到自己差点在楼梯上绊了一下。或许不是自己不小心摔倒,而是他乘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推了自己一把。看着自己有些狼狈的样子,他不由得在后面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在办公室门口,他忽然抢到了自己的前面。本来,他想跟大家打个招呼,但是,由于自己挡在前面,他看不见大家。他看见自己高大的背影投射在办公室的墙上。开始他还胆战心惊呢。要一个平时谨慎小心的人忽然麻起胆子装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好像叫一个惯于在平地走路的人忽然去走钢丝。他很担心自己一不小心会跌下来,摔得断筋断骨。钢丝离地面太高了,它若隐若现。看的时候,它是在那里的,而当他伸出脚去,它却忽然没有了。一想到是在骗人,他就十分地心虚了。他这人,干不得坏事。很多人干坏事干得天衣无缝,但他不行。他只好不做声。沉默是最好的掩饰。它像铁锚一样沉在水里,让他镇静下来。他什么人也不理(包括自己在内),径自在办公桌前坐下。翻书看报,作笔记。现在,他也不爱惜自己的眼镜了,把它随地乱放。以前,喝开水的时候要取下来,天热了有汗也要取下来。眼镜在鼻梁上滑来滑去,是比一把锯还难受的。他的口袋里,办公室抽屉里,都有专门用来揩眼镜的手帕。既要揩掉上面的灰尘,也要揩掉上面的油污和汗渍。他的鼻根上,有铜锈的痕迹。它深深地植进了他的皮肤。那还是他年轻的时候,戴金属镜架造成的恶果。有人说,金属镜架会显得人风华正茂。那时他的确是风华正茂啊。而现在,他要破罐子破摔,他的眼镜也要破罐子破摔了。现在,他很少揩它们了。让灰尘在镜片上做窝,下蛋,一代一代地繁衍它们的后代吧。他发现,不揩眼镜,真的是更好了。因为不揩,不用担心灰尘落上去,因为常揩,总是担心灰尘会落上去。这就是真理。

好玩的事情接踵而至了。以前,他从未发现过它们。现在,因为他的视力的几近于无,它们全都明目张胆地浮露出来了。这是一个悖论,然而它也是真理。它们像是《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儿一样,在他的眼前作精彩的演出。老程看得不亦乐乎。首先,他看到他桌子对面的小李和小吴公然在办公室里调情。小吴(女)起先还胆怯地看了老程一眼,见他丝毫没有反应,胆子才慢慢大起来。小吴的胆小让老程有些感动。她还是有些在乎他的啊。他几乎脱口而出,说没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他差点犯傻了。为了表明他的确没有看到,他不得不把眼睛空洞无物地继续盯着他们那个方向。假如他赶快把眼睛掉回头,那会打草惊蛇,引起他们的警觉的。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老程并不想窥探人家的隐私。惟一能说服自己的理由是,这不能怪他,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也太不注意场合了。是他们把隐私送到他的眼前,他也就不讲客气了。他们用眼睛勾来勾去。他们的眼皮一眨一眨的,飞快地说着老程听不懂的话。女人的眼皮更伶俐,像在飞快地吃着瓜子,吐出来的瓜子壳整整齐齐的。很多次,女人把瓜子壳香喷喷地吐到了小李的脸上。后来眼睛不够用,就用起了肩膀。他们的肩膀一躲一躲的,像是两只兔子,绕着桌子捉迷藏。肩膀居然可以用来调情,而且调得那么有味道,老程还是头一次看到。看看,现在的年轻人对肢体语言的开发到了一个多么高的境界啊,他那点可怜的“雀斑论”与之相比不啻于小巫见大巫。老程取下眼镜。这两个家伙,原来还有这么一手。他嘲笑了越来。谁知这一下,真的是打草惊蛇了,那两个人安静下来。仿佛刚才是眼镜蒙住了老程的眼睛。现在,蒙住他眼睛的东西忽然被取下来了。

很少有人注意到,老程穿起了工作服。即袖口紧衣摆也紧的那种。当然很多人把它叫做蝙蝠衫。但他情愿把它叫做工作服。他又不是小青年。很久以来,他已经是一个稳重的人了。他穿过中山装,穿过西服,穿过皮夹克,现在,他要穿工作服了。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它使老程显得年轻。他变得越来越喜欢上班。他坐在那里,像瞎子,又像是聋子。这像是他小时候玩的捉迷藏的游戏。他捂住自己的眼睛喊道:躲好了吗?躲好了吗?一边却偷偷把手张开一条缝。又像是第一次看百叶窗时的情景。他能看到外面,外面却看不到他。这是多么的令人惊奇和有趣啊。

老程在百叶窗里的另一个收获是,真实地知道了领导对他的看法。而以前,要获知这一点是很难的。要知道,高明的领导是从不让下属知道他对他们的真实看法的。他要让他们对自己的把握在若有若无之间。这样才有神秘感和权力感。才容易树立威信,让大家团结在自己的周围。以前,领导总是说,老程啊,你的苦衷我知道,但这个事情哪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呢,局里每次开会,我都提到你了,不管怎么说,你是元老,是我们单位的有功之臣,不会委屈你太久的,听说过一段时间,会增加名额,那时,如果上面再不考虑你,我也要辞职了。如果下次依然没有老程的份,领导又会说如何如何。现在他总算听懂领导的话了。领导说(做出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哎呀老程,这个事责任在我(自我检举,拉近距离),本来,上面是考虑到了你的,但是,你不知道,另一个单位有一个人,都快退休了(嫁祸于人),上面做我的思想工作(抬出挡箭牌),我一心软(都是善良惹的祸),就答应了。老程啊,要怪你就怪我吧(再次引咎,痛定思痛),我知道,你肚子里有火(贴心贴肺),可我也是有苦说不出啊(以情动人,哀兵必胜),上面明显还是偏向那边的(再次将目标转移),我爱莫能助,胳膊拧不过大腿啊(再不理解,就是你没有良心了)!

顺便说一句,老程并没有追名逐利的意思。但是在一个单位呆了那么久,贡献也做了那么多,许多比他后来的、碌碌无为之辈都上去了,而他,还一直原地踏步,怎么说得过去呢?他不过是想要个说法罢了。他甚至想好了,等领导宣布的时候,他马上会主动提出,放弃他已经得到的荣誉。

那时,他对领导不但不会怀疑,而且还处处为领导着想。老程不是无组织无纪律的人。他懂得一个单位没有一个核心领导是不行的。他从不怀疑领导对他的真心。有人说他看人不准,可怎样才是看人准呢?难道一定要把人看坏才叫准么?他不听他们的风言风语。他是不肯冤枉一个好人的。不然他会心里不安。你看,每次布置任务,领导都要特意关照一下老程,问他有没有困难。当然,老程每次都没有。就是有,老程也要把它克服掉。发什么东西,领导也总是先问,老程有么?老程没有,先把我的给他。老同志嘛。每次上班,从老程桌边过,也要特意停下来,跟他打个招呼。上次摔了眼镜,就是领导要两个年轻人搀着他去配镜的。老程啊老程,领导是好领导,你不要怪他,要怪,你就怪上面,或者怪你自己。是你的命不好。这样,老程心中虽有怨言,但是并不消极怠工。所以在躲到眼镜后面去的开始一段时间里,老程没有去注意他的领导。就好像上课搞小动作,还是不让老师知道为好。但他没料到老师也在搞小动作。老师讲课是假,搞小动作是真。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上到哪儿了?同学们说,上到了64页。老师并不理会或在乎同学们的回答。老师又说,同学们,这一段的主要内容是什么?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老师依然不理会或在乎同学们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把答案写在黑板上。老师说,答案只有这一个,其它的都是错误的。老师说,我说的就是正确的。我说的怎么会错呢?如果统考,这道题没有得分,老师说,那不是我的错,而是教科书印错了。但教科书是什么样子,同学们从来不知道。老师藏掖得最紧的,永远是教科书和练习册的答案。没有了这些,老师怎么还是老师呢?老师说,你在干什么呢?老师的手在他背上抚摸着。正是炎热的夏季,老师的手却带给了他阵阵清凉。事后他才知道,老师抹了他一背菜油。事情是这样的,老师刚从厨房里来,手上不小心沾了菜油。老师身上没有带纸,便想出了这么一个好办法。为了洗掉那些菜油,他用了很长时间。他洗着洗着,洗出了泪水。老师说,听说你买了很多连环画,借给我看一看。他到寝室的箱子里拿出了厚厚一叠。过了一段时间,老师还没有还给他。他去问,老师说,等一段时间吧,我还没看完呢。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很着急。那些连环画是他的命。是他小时候惟一的幻想的窗口。他再去问。老师火了。老师说,你怎么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你以为我堂堂一个老师,真的会看你那些破连环画么?告诉你,我已经把它们没收了,没收,你懂么?从此,他永远失去了那些心爱的连环画。老师是多么的厉害啊,对付他们这些天真未凿的家伙绰绰有余。老师说,这节课,大家写总结。老师说,这一次,我们要换一种写法,以前,大家每次都把自己写成了雷锋,这怎么行呢?怎么能每个人都是雷锋呢?这不科学。今天,我们要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写下来,写的越多越好,证明对自己的认识越深刻,品德也就越高尚。相反,如果满纸都是好事,那说明你不诚恳,骄傲自满,虚假上报。你以为你说好就好了吗?开始。

老程对领导产生怀疑出于一个很小的细节。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坐在那里喝茶看报(他并不是一个官僚,而是这段时间,实在无事可做),对面的小李和小吴依然在眉目传情。领导忽然从里间办公室走出,走到老程背后,用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他俩过去。小吴和小李就蹑足过去了。几个人在里间嘀嘀咕咕。过了一会,只见小吴和小李面有喜色地回到座位上。小李还朝他做了个鬼脸。老程有些疑惑。他提前几分钟下了班,坐在对面的一个茶座里喝茶。果然,没过多久,就见他们三个人鬼鬼祟祟地每人拎着一包东西出来了。东西很沉,小吴拎得都有些吃力了,而小李,也分不开身来帮她。他们三个人打了两个的。领导和小李朝东(领导自然不用付的士费),小吴朝西。那正是他们各自回家的方向。

而且,老程很快发现,自从那次分东西后,小李和小吴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路上碰到了,不再跟他打招呼了。大概他们在想,反正老程是看不到自己的,还不如省一宗事呢。小吴躲躲闪闪的,和老程径直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有些脸红。老程看到小吴的脸红,不由得十分感动。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脆弱的人啊,很难忍受别人对他的冷落。他其实很在乎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霎那间,老程甚至后悔了自己的恶作剧。他对自己说,谁叫你装疯卖傻,你这是咎由自取。这样辗转反侧的后果是,有一次,他差点露出马脚。那一天,隔壁办公室的小张在街上碰到了他。他们隔了好远。然而在小张刚想张嘴喊他的时候,他差点先喊了他。他好不容易才把已经跑出来的声音紧紧按住在嘴巴上。

很奇怪,往常热闹非凡的办公室,一时间鸦雀无声。从他们尖厉灵敏的眼神来看,大概是希望他的耳朵也出点问题才好吧。他们用行动和眼神代替了语言。当然,精明的领导也并不那么容易被欺骗,他是在对他作了一番考察和验证后,才放下心来的。一次,领导拿来一张表格,当着老程的面,在对面的桌上,把他老程的名字换成了小李的名字。那是年度评优的。两个人的名字都写得很大。领导一边改还一边故意用手遮着。改完了,又装着无心的样子把表格放在离老程最近的地方。涂改的痕迹很明显,就像乌云遮不住太阳。但是老程没有发现什么。甚至老程还移开报纸,看了那张表格一眼。但他仍若无其事。这一下,领导放心了。离开的时候,他绕到老程的桌子边,大笑着拍了拍老程的肩膀,说老程啊,然后就摇摇摆摆地回到里间去了。老程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心想幸亏自己刚才稳住了阵脚。从此,领导对老程的真实态度就越来越水落石出了。再和老程对面相碰的时候,他不再犹豫,而是斜着瞟了老程一眼,径直走过去了。当然大多数时候,他是瞟也不会瞟的。有一次,老程看到领导在和另一个人公然对着他指指点点。

老程想,其实这样也很好,可以不参与许多事,少去许多人事的纠缠。眼镜像是一个堡垒,他躲在里面自得其乐。进可以攻防可以守。他不但知道了别人对他的真实看法,也知道了别人的许多秘密。因为人们无视他的存在,所以,在他面前也就表现得更加真实和露骨。人啊,说什么大隐隐于市,其实只要隐于眼镜就可以了。

但是有一个地方,老程始终是不敢去试一试的,那就是家里。他想,老伴跟了他这么多年,难道是真心真意的么?她会不会有所怨言?儿女对他,会不会阳奉阴违呢?好几次,他又冒出了奇怪的试一试的念头。但是,他不敢。他怕真的会出现那样的情况。他想他需要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地方,对他是柔软的,满怀温情的。哪怕它是虚假的。他怕失去它。那是他的残照,他的最后一抹希望。那么,就让它永远成为一个谜吧。

老程发现自己越来越有一种窥视的癖好。他在窥视中得到快乐,也在窥视中报复。他冷眼旁观着周围的一切,对它们发出了不露声色的嘲笑。他的眼镜既是屏障,也是显微镜。而且这一种窥视比其它的窥视方法要便捷得多。他在他们身上取材,涂片,然后看着他们像草履虫一样蠕动。如果一天不这样干,他会憋得难受。于是终于有一天,老程惊讶地发现,他对眼镜产生了彻底性的依赖。

小李和小吴的暧昧关系已经发展到了在办公桌上打下流手势的地步。小李做一个手势,小吴也做了一个手势。他们的脚在下面也有所响应,一个还把手放到下面支援去了,好比当年的知青插队。这一次,另一个表示了坚决的反对。好像他的手是个歹徒。他急着表白,他的手不是歹徒,而是传花授粉的使者。两只手相视一笑,然后又在谁上谁下的问题上争论不休。后来,小吴的手说,假如他们正在的时候,她丈夫回来了,怎么办呢?小吴用右手代表她的丈夫。她的右手突然推门而入,左手猛然惊慌地张开和推开,四处找不到衣服。小李的右手则做了一个跳窗的动作。但是小吴把窗子封住了,意思是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小李的右手犹豫了一下,忽然目露凶光。他蹑足站在门背后,拿起一根铁棍(圆珠笔代替),朝着迈步而入的小吴丈夫兜头砸去,小吴的右手猝不及防,摇晃了一下,用手指着,说你你你,慢慢倒下了。小吴的左手满脸惊骇地倒退两步,眼睛瞪得很大。小李的手牵着它,双双出走。小李的手充满了一个侠客般的自豪。小吴的右手从桌面上消失,左手恢复了先前的幸福。

过了一会儿,小李的手又偷偷摸摸地来了。它朝向了另外的地方,表示仅有一个小吴是不够的,他还要有别的女人。小吴的手生气地回转身,低着头抹眼泪。小李不为所动。他的手在桌边伸头缩颈,正在和另外的女人打情骂俏。小李的手风流倜傥,跳得一手好探戈。小李的手和别的女人在探戈里动脉痉挛,。小吴的手射出了嫉妒的火花。但是,它马上又充满了蜜意和柔情。它是那么的白皙而修长。她说,她不在乎他的那些了。她与他再度温存。在激烈的交缠过后,她趁着他熟睡,毫不犹豫地把他的已经降温下垂的第十一根手指剪掉了。

每天,老程就这样看得有滋有味。好几次,他差点笑出了声。甚至有一次,小吴春光乍泄,在对面大大方方地系松脱的胸罩的带子。他几乎看到了小吴淡黑的乳晕和有些昂然的。在以后的时间里,老程盼望着这样的机会重现。正是这时,老程悚然一惊。他想,我是不是变态了?意识到这一点,老程很悲凉。他本希望自己成为一个超脱的人,结果却成了一个堕落的人。他咒骂着自己,你这个卑鄙的家伙,下流坯,变态狂!现在,他觉得他的眼镜是一个深渊。是无底黑洞。他没救了,正在往下掉。他两手扒住坑沿,艰难地往上爬。他的脚在下面努着力。屁股也努着力。他的身子引力向上。但是,他仍控制不住地心的引力。他无法控制自己窥视的欲望。他的眼睛已经脱离了他的神经的约束。它们如脱缰之马。他骑在夺路狂奔的马上,既无法控制也无法跳下,惟有紧紧抓住它的鬃毛,抱住马颈。他高度紧张,精疲力竭。巨大的颠簸弄得他头昏脑胀。他想他快要死了。

对着镜子,他摘下眼镜,最后一次看了他的眼睛,然后用两根缝衣针扎了进去。

作者简介:

陈然,1968年生。江西湖口人。在全国数十家刊物发表小说二百多万字。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幸福的轮子》(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长篇小说《2003年的日常生活》等。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等转载。现供职于江西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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