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属于我的故事

时间:2022-06-26 03:05:12

一个属于我的故事

1

我要告诉我,一个属于我的故事,因一件事首先忘记的恰恰就是自己。

生活决定记忆,你无法背叛你的生活,所以你就无法抹杀你的记忆。虽说记忆可以模糊,可模糊的是记忆,而不是生活。生活还在那儿完美无缺地存在着。

所以,我记录的只是生活的表象,或者表象下的生活。

大概幸福就是用来遗忘的,不幸才适宜记忆,否则为何回头看去,对幸福总是模棱两可心存怀疑,而不幸却像珠子,牢牢地把人生穿了起来呢。

那一天,是一九九一年六月里的一天,说起来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很遥远似的,是在我已经成长了二十五年后的某一天。如我是一棵庄稼,那二十五年前的每一天,好像都是在为这一天的长大而播种、发芽、开花做准备似的。这种长大是突如其来的,是无奈的,是不计前因而只讲后果的。这种长大好像跟年龄无关,至少不密切。

是六月的一天晚上,具体是几号我现在也忘记了。原来我曾非常憎恨那一天,也惧怕那一天,强迫自己好不容易把那一天从我的生命日历中模糊了,现在想再把它记起,再把它补上,可又不可能了,我已经把那一天同过去许多平静的日子一同埋葬了,再也显现不出那一天有什么不同了,这对于我该是多么高兴的事情,可今天的我却高兴不起来了。

我现在有的只是对那件事的感觉。对,就是感觉,它已经毫不留情地渗进了我生活的方方面面,不知不觉的对我进行了改造,包括思维方式、生活习惯等等。甚至融进了我的血液里,我无法再去重新换一个我。

我现在能说的清的只是一种过程,一个故事,像叙述许多我听来的别人的故事一样。我惊讶我的残酷,把自己曾经是那么惊心动魄的求生经历,打磨的像离自己非常遥远的别人的陈年往事那般心平气和。

没办法,我已经找不回那时的我了。现在有的,只是现在的我,说着昨天的故事,模仿着昨天的情境。

故事从那天晚上开始。因为在那以前,并没给我一个预兆,所以那以前我连个过程都没有,跟白过了一样,也只好省略了。

其实,白过了的是你,而不是生活。从那再以前的那一天,我的生命就注定了,从被拖拉机挤在墙上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当时庆幸的是没被挤死,不幸的是病根就在那时种下了,只因它长的很慢,被时光稀释了,而那一晚上,忽然被打捞出来罢了。

2

那天晚上有点闷热,毕竟到了六月份了吗,我这里已经开始热了,再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我和我的过去,和大家一样吃饭睡觉,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半夜时,我恶心,就一个人去了洗手间。那时,我住的是一个集体宿舍,共用洗手间,有一个大水池子,在那里我向池子里吐了第一口鲜血,池子里残存的水立即被染红了。

就从那时,我开始跟人不一样了,我是病人了。虽然我可能以前很早就不健康了,病魔已经不显山不露水地侵占了我身体的某一部分,但至少我还貌似健康,还能和健康人混在一起,谈论一样的话题,干一样的事情。可从那一刻起,我被剔除了,被正常的生活剔除了,虽然我不情愿,可我知道没人玩大口吐血之类的游戏,我们可以游戏生活,游戏自尊,但无法游戏生命,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健康就是健康,伤病就是伤病,没讨价还价的余地。我必须面对这种现实。

可那时我不懂。我把水池子里水龙头都打开了,开的很大,水哗哗地往下水道里淌,目的是让水去稀释掩盖那些红色的血液,怕人家发现。当水龙头再也无法把我再二再三的大口吐出的血冲走时,我放弃了这种徒劳且愚蠢的举动。我知道,我必须去医院了,这样下去不用多长时间,我非把我身上的血吐光了不可,我自己对自己已经毫无办法了,我需要把自己交出去了,包括身体和一个小伙子健康的声誉。我对后者更感到痛苦。

出了大门,我就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午夜的街上,记得那时街上好象没有出租车,很空旷,我只听见我的脚步在跟我较劲,孤单而无助,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有怕,空茫茫无根的样子,只想找个理由回去。

可我不能,道理很简单,只要我还想活着,别无选择。

就这样,我走进了医院,正好赶上这家医院装修,到处堆满了建筑材料。医生简单地问了问,就让我去中心医院吧。

我出来后天真地想,看医生轻描淡写的样子这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竟有了一点惊喜,好象自己准备了大把金钱去商场买东西,到时却发觉东西降了价,自己无端得了便宜似的。

中心医院很远,走是走不到的。我只好又回了宿舍。

宿舍里已发现了异常。在我回去时,值班的早出来了,开始片刻我还有点不知好歹地责怪他们的多管闲事,怨恨他们发现了我此刻还没有勇气示人的一面,可我对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我就又像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似的把情况说了,值班的立即打电话找来了车,宿舍里的也起来了几个,陪我一块儿去了中心医院。

此时,已是下半夜了,路上,没见有其他的车。车上的人也沉默着,不说话。只有车轮轻微的擦地声,恍惚间,我不知这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

好在很快到了中心医院急诊科,这种幻觉才消失了。医生问明了情况做了简单的检查,然后开了处方。因是公费医疗,不需交钱,护士就开始叮叮当当地把一些瓶瓶针针打进几个瓶子里,接着就给我打上了。

来的人在把我安顿进急诊观察室后,除了留下了一个照顾我外,其余的都跟车回去了。

我很感激他们。当时我什么都没说,我很木讷,我不知等待我的是什么,一个连明天都无法保证的人去说感谢,有何意义。

一边打着吊瓶,我一边还是吐,病房里充满了血腥的味道,让人想起了战场。同时,我还一遍一遍地跑厕所,工友帮我提着药瓶子。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大便还会有另外一种颜色,那就是黑色,非常的黑,像正熬着的沥青,更像夜色凝聚在心里,于是那大便已经没有了大便的本质,如鲜血一样充满了腥臭的味道。此后,我也知道了化验大便的潜血是我病情是否好转的一个重要指标,我也由此养成了一个随时观察大便颜色的毛病,正常了,我便欢天喜地,不正常,我就会提心吊胆忧心忡忡。

天亮后,我就正式住进了内科病房。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化验检查。

单位领导来了,母亲在接到单位发去的电报后也急冲冲地从老家赶来了。他们一个个都呈着笑脸,说着一些过年的话。我无法知道医生都跟他们说了什么,检查结果我也无法知道,我却尽力想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中觉察出什么,可彼此谁都不去戳破,都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我也难得从他们的欢声笑语中偷得片刻的安慰,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们的美好愿望,我还是喜欢。

其实,我就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觉得害怕的,是从医生那严肃的脸面、护士那出出进进的脚步、陪护看望的人们脸上那勉强的笑容中开始的。我的心理很脆弱,人们的一个眼神,一句话,都能决定我这一天心情的好坏。

在医院,面对的最多的就是死亡,而触及最小的也是死亡,它就像插着标牌的雷区,谁都要想方设法去绕过它,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就会频频地想到它,像蜻蜓点水似的,次数多了,也难免留下阴影。于是,不管人们怎样努力,医院的空气始终是凝重的压抑的,虽然窗外阳光明媚,但心里很灰暗,像要下雨。

那时在病床上我就设想,我如果死后,人们会怎样,肯定也是装模装样的悲伤一会儿,然后该欢天喜地的欢天喜地去,该歌舞升平的歌舞升平去,因为我就这么干过。此刻,我却有一点莫名的仇恨。恨什么?是恨人家没永远悲伤下去,还是恨人家的生活还在继续。这样不是太苛刻了,说不清楚。

我想生病就是一场战争,一场不知彼也未必知己的战争。

好在,血早已止住了,医生的脸晴了,护士的脚步也疏了,我身上的重负也轻了不少。

然后就是保守治疗,早上医生查房,护士打吊瓶,然后到时量体温血压,再后来,体温血压不量了,医生查房也成了走过场,连床头上的护理等级也换成了绿色的三道竖杠时,这就预示着要出院了。

病友称出院为解放,其中的含义意味深长,健康人无法体味。

我出院的时候,先去跟医生护士道别,他们都嘱咐我出院后注意休息之类的话,有一样医生护士从来不说欢迎再来这样的话,我想这是不是世界上唯一不说这种话的地方。

然后我再回病房收拾东西,跟病友话别,他们眼里都含着一种光,很复杂,或渴望或绝望,或无奈或颓废。病情都写在脸上。

在出院单上,我看到了诊断,上消化道出血,一个很可怕的病,肝硬化的副产品。原因也许就是那次拖拉机挤后留下的,也许。

3

出院后,母亲陪我在集体宿舍里住了几天。后来见住在这里太不方便了,做饭吃药等等都不行,在征的单位领导同意后,母亲领着我回了老家――山东省海阳市(当时还叫海阳县)一个叫八夼的小山村。

吃点乡村医生的药,慢慢身体强壮一些了,我的病假也到期了,我又一个人回了单位,准备上班。

回单位后,单位领导问,上班能行吗?我惟恐人家用看病号的眼光看我,急忙说,行,能行。我就怕被人疏远,怕被人遗弃。

于是,我又回了原来的岗位。

到了一九九二年的六月,随着离发病那天的临近,我越发紧张了。

那时对那一天记得特别的清楚,天天计算着还剩下几天,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

不知上天真的有神灵,还是冥冥中真有不可知的奥秘,反正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我的病又复发了,又住进了医院,又经历了那套程序,像学生复习课本。

当我再次走出医院的大门,我走的很急,好象又有人要把我拉回去似的。

这时虽然我搬进了一座公寓,条件相对要比以前好的多,但毕竟还是集体宿舍,无法照顾病号,母亲再一次把我领回了老家。

看村里条件不行,有个紧急情况离医院太远,母亲就托人到县城租了一间房子,领着我搬了过去。把父亲一个人留在了家里看门。

就这样,我和母亲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流浪生活。

记得第一次租房,那是在城边的一个村子里的一栋农房,我们租了其中的一间小偏厦,门向西,不足二十平方米,月租二十五元,是当时能租到的最便宜的了。

在这里,因为谁都不认识,少了许多杂事,心情比较平静,确实利于养病。由于离的近了,在县城打工的弟弟妹妹也能经常回来吃饭了,母亲就更忙了,要按时做饭,还要给我煎中药。不久,妹妹又怀孕了,为了照顾方便,母亲让妹妹退了她租的房子,也一块儿搬了进来。这下子,本就不大的一间小屋,显得更加拥挤了,走路都要侧着身子。

就这样,母亲为了贴补家用,还托人去羊毛衫厂进了一些羊毛衫,没日没夜地缝合。母亲的眼睛早已花了,纫一回针就需要半天。这样缝一个才几分钱,好的也不过一毛多钱。家里没一样能称上家具的东西,就是几个从家里带出来的破箱子。

不可否认,因为我,家里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切围着我转,只要有利于治病,什么困难也要克服。以至于在我身体好转七、八年后的今天,这一切依然没多少改变。有的甚至已形成了一种习惯了。

可那时我不觉得,感觉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稍有不顺,就好象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治疗了几个月,我的病假又到期了,我就又回了单位上班了。

过不多久,病就又复发了,这样,我们在县城共搬过两次家。

4

母亲见老这样跑来跑去的也不行,这次我再回单位时,母亲干脆退了房子,把妹妹送到她乡下的婆婆家,跟着我来了单位。没有房子,就托老乡在厂子附近找了一栋房子好歹住了下来。来时,还找单位要了一辆车,从回家拉了几件破烂家具来。

房子是一个单位废弃不用的,一共有两间,墙皮掉得班班驳驳的,像小丑的脸,屋里没顶棚,能一眼看到屋顶,屋里更没有水没有电没有暖气等一切生活设施。

来安顿好后,又找人从电线杆子上接上了电,用水只能提着桶去很远的一个公用水龙头去接。那儿也不是时时有水,要去排号等着。

母亲从年轻时就落下了关节炎的毛病,以前还需天天吃药抗着,现在见钱紧了,药也不舍得吃了,就那么坚持着,实在坚持不了了,就帖上几帖膏药。

这时,医药费更紧了。因当地医院没什么合适的药,只能去外地捎药,而药费全部自费,使家里的经济更窘迫了。

那时,买衣服成了非常奢望的事,几年不添衣服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了给我增加营养,母亲每次出去,都单独给我买一点肉几个鸡蛋,她和弟弟就是萝卜白菜,里面也没几颗油星星。

家里更是一贫如洗。几件旧家具是从老家拉来的,那还是母亲出嫁时带来的,当时去拉的司机就说这种破家具还能拉,拉到还不散价子了。在母亲的央求下,司机才答应了。为给我解闷,把家里的一台旧黑白电视机也拉去了,算是唯一一件能摆在箱子顶上的东西了,虽然当地的工人家里早就没有这种黑白电视了。后来,因信号不好,电视也没能看上多少。常陪伴我的是一台小收音机。

回来后,我就再没上班,天天在家里呆着,哪儿也不能去。在那几年里,我好象就是休养住院,然后再休养再住院,没干过别的。表现在外貌上,就是脸色红晕和苍白的更替。

量变的累计会达到质变。经过几年的反反复复,这一年,病情一下子加重了。我也不知是第几次住进了中心医院。症状跟以前一样,就是更加突出了。进了病房,医生就要求插管。就是把一根顶头带皮囊的管子从鼻孔里肚子里去,一听就让人害怕。

母亲跟医生商量,能不能不插,以前也没插过。

医生就当着我的面说,以前没这么严重,这是到严重抢救时最后的手段,趁着现在神志清醒还能去,否则到时候想插都没机会了。然后说了一大堆事例。

话说到这份上了,再说医生也是为你负责,那就插吧。

这时一个女医生端着盘子来了,上面放着带皮囊的管子钳子手套之类的东西。女医生戴好手套,就开始操作了,当她把管子往我鼻子里一插,我就紧张,就觉得鼻子发酸,眼睛流泪,恶心,甚至上不来气。由于我的不配合,第一次插管失败了。

医生重新消毒,然后跟我说,你别紧张,像吃东西一样使劲往下咽。这次好歹是去了,医生把露在外面的一头用钳子夹住了,就走了。

接着,护士开始打吊瓶。这次一下子打两个,手上一个,脚上一个,动都没法动了,上厕所更是成了难题。以前,打一个吊瓶,有人提留着瓶子就可以上厕所,现在可好,没法去了。记得第一次在病床上躺着撒尿,明明憋的慌,就是撒不出来。小时侯晚上不知不觉就撒在炕上,母亲打都不行。现在真的要尿在床上,反而办不到了。经过很长时间的折腾,终于撒出一点点,然后就好了,就适应了。人还真是到了那步说那步的话,说早了说晚了都不合适宜。

经过十几天的治疗,血再也没出过,皮管子也没用上。倒是医生隔一段时间就来抽一抽,除了胃液别无它物,那时很长时间不能吃饭。

最终等了二十几天后出院了。出院时,医生说保守治疗也就这样了,最好去外科动手术,切除脾脏,切断之间的血液流通,缓解门脉压力,减少上消化道出血的可能性。

以前有医生提过这个建议,可因为害怕等其他原因一直没实行。现在,没其他的路可走了,硬着头皮也的上了。

其实,开始肯定害怕。怕手术的风险,怕以后的生活。当被逼上了绝路,就要没有以后了你还害怕吗,这时害怕还有意义吗,再谈害怕或其他的借口,就不是矫情,而是不识时务了。

于是我采纳了医生的建议,去了外科。

外科医生看了看我的实际情况,说现在不适合立即手术,血色素等指标不理想,回家养一段时间再来。

回家后,效果不理想,经常黑便,这说明肚子内还有毛细血管往外渗血,这样血色素不但不升反而往下降,休养已经没什么实际意义了。

这样,我又去了外科门诊。医生检查后,收下住院,准备手术。

住院后,就是化验和检查,前所未有的详细。最后汇总的结果是其他的指标尚可,只是血色素太低,只有三克血,而手术前又无法输血,否则极易造成更大规模的出血,只有边手术边输血,于是手术风险增大。

几克几克血是人们平时对血色素的叫法,有点医学常识的都清楚,人的血色素不能低于七克,否则就要考虑立即输血。而三克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了。

我当时不知这些,也没人告诉我这些。我只记得我那时不敢动,无论是从病床上爬起来还是拿个杯子这种小事,我都不能快,这个动作到下一个动作都是慢悠悠的,甚至动作的连接都有点僵化,就像慢镜头放出的木偶戏。就是这样,也没少休克,提前也没什么征兆,一下子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论我正干着什么,把之间的一切都省略了,留下了一段段生命的空白,无法填补的空白。而这种空白对休克者本人来说,是无大小长短之分的,它只对清醒者才有意义。那时,我就想,死亡是不是像休克一样,也是空白,只是再也无法连接的空白,如把它们比做光线,那休克就是线段,死亡就是射线了。

这时,我所在的齐鲁石化公司炼油厂工会负责同志来了,带来了单位领导职工的捐款。记得当时我很感动,不是因为捐了多少钱,而是觉得他们还没忘了你,你还在一个集体里面,有人还在关心着你,牵挂着你。这是多少钱也买不来的。

不久,手术方案确定了,开始做手术前的准备工作了。

手术的前一天,就开始控制饮食。

同一个病房里前前后后换了好几个病人,手术前都很紧张,头天晚上辗转反侧没怎么合上眼。我却没怎么紧张,也不是说就是不害怕,而是很麻木,自己对自己都放弃了,还有什么好害怕紧张的。

记得我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护士来叫才醒了,当时护士笑了。我问她笑什么。她说到这时候了还能睡的着。我说只有你自己把它当回事时它才会是个事,否则它就不是个事。

这次,我很配合护士的工作,让刷肠就刷肠让备皮就备皮,就是很难的往胃里插管也一次完成了,也没觉得有多难受。

接着,手术室的护士来了,推着一个小车。很好分辨,她们的服装颜色不一样。我把衣服都扒光了后,自己爬上了小车,然后躺在了小车上。

护士推着小车出了病房,出了病区的大门,再等了很长时间的电梯,从电梯里出来,就是手术室了。手术室一般都单独设在楼顶层上,周围没有病房,静静的,一个大门上用红色写着手术室三个字,大大的,这种环境下不由你不严肃。

我被推进了写字的大门后,相随的亲朋好友都被阻在了外面。我知道剩下的只能我独自去面对了,不管它是什么。大门里还有一个大厅,边上是独立的一个个小间。我被推进了最里边的一个小间里。

小间有普通的一间房子大,中间是一张手术床,四周散放着氧气瓶监护仪之类的东西,都冷冰冰的,没一丝温暖的感觉。

这时,护士把我搬到了手术床上,然后把我的手脚用橡胶带子啪啪地拴在了床边上,这样就是想动也动不了了。我觉得我此刻跟一头猪没什么两样,,还谈什么羞涩自尊。

好在护士小姐看都不看,照旧忙活自己的,还拉着家常。也许在她们眼里,我真的跟一头猪一个样,甚至还不如一头猪,起码猪有一身能吃的肉,还能带来营养,我什么都没有。

不久,麻醉师也来了,在验明正身后开始麻醉了。其实真正从何时开始麻醉的,我不是很清楚。因为麻醉师一边问着话,一边倒腾一些设备,护士还在打吊瓶,无形中我的注意力就被分散了,再说依照我原来的那点医学常识,麻醉都是用大针管子往身上打药,我还正等着打药呢,谁知麻醉师往我鼻子上扣上了一个东西,我纳闷,现在就要输氧吗,忽然觉得有一点怪味,我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最后说了一句,我还没插导尿管呢。因为我见过已动手术的都插了那么一个东西。

护士说,不用你管了。这是我手术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我就咕咚一声掉进了一片黑暗中,非常非常的黑,一下子就把我淹没了,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我就彻底地从我的意识里消失了。

我再次把我自己找回来已经是八九个小时以后了。找得很艰难很累,像走过了很多地方,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才终于从千里荒原把自己找回来一样,心里怯怯的很不好意思似的,只张着一点耳缝,使劲才能听见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声音,空中飘满了冰块子,声音也被冻住了,怎么也到不了我的耳朵里,我那个急呀,可我又拿自己毫无办法,我命令自己叫喊,我让自己动动手脚,然而我的想法竟无影无综了,连到哪儿消失了我都不知道。

慢慢的,外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我还是感到冷,我就告诉他们,我冷。他们依然不理我,我就大声喊叫,他们还是不理睬我,我急了,忽然我又把自己弄丢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找到了一条路,正是晚上,没月亮也没路灯,自己连自己的手脚都看不见,我只能摸,摸着摸着,我忽然摸进了太阳里,一大片阳光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睛打疼了,我赶紧闭上眼睛,等了很长时间,我才重新睁开了。

这时传来了惊喜的叫声,醒了,醒了。

后来,我问母亲,我使大劲叫你,你怎么也不答应。母亲说,那有啊,光见你的嘴皮在动,什么声音也听不见。

醒了,我就想活动活动,可母亲她们赶紧摁住了我,说不能动,插着管子呢。我这才发现我鼻子上输着氧,身上插了三四根管子,有在左边的有在右边的,把我箍住了,翻身都成了可望不可及的事情。架子上还挂满了血袋子药瓶子。

随着麻药慢慢的失去了作用,疼痛也逐渐加剧了。刀口上好象压着一块大冰块子,很凉很重,还硬邦邦的。说句实话,疼也没觉得裂心割肺似的不可忍受,就是那种疼痛始终跟着你,躲又躲不了,忘又忘不掉,使人没一刻喘息的机会,于是就很烦躁,觉得心里很空,总想找点什么麻烦来转移一下。接着就没完没了地喊护士打止疼针,护士都有记录,不到时间她们不会给你随便打止疼针。

不过,真的打过了,也没觉得轻松。

过了几天,氧气撤了,再过了几天,管子也撤了,可以下地了,然后放屁了,说明肚子通了,可以少量吃点东西了。过了二十几天,我终于解放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我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这其中的心情是难以用笔墨来描述的,有一点重新做人的意思。

我非常感谢那些帮助我的师长、朋友们,特别是炼油厂党委书记任英民,公司宣传部部长丁圣光,厂宣传部长盖波,等等,他们在精神上工作上方方面面给予了我无私的关爱。虽然他们做这一切的时候,就没想着索求什么回报,我也无从回报,但依然热心地做着……

谁都不喜欢苦难,可苦难真的降临了,就无从逃避,只能硬着头皮去迎战,在挫折中学会坚强。人的优良品质不是靠平时养尊处优然后储存起来的,它只能从艰苦的环境(包括自身)中不断磨练来的,手的后摆是为了脚更快的向前迈。

母亲常说,没事别惹事,有事别怕事。

想一想,还真是,不过做到不容易,毕竟没脱胎换骨,努力吧。

我的那段故事讲完了,我也开始了新的生活。为什么说是新生活,而不是生活的延续呢?前后想一想,还是不一样的,虽然我可能把它淡化,但我是站在了自己的苦难的肩膀上的。我无法潇洒,我只能迎着苦难前行。我能摸着身上那长长的刀疤说,那是蚊子咬的吗,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当然我会慢慢把那段经历压扁,放在我人生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好腾出更大的空间去迎接未来的生活。

我只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它,然后提醒自己,我跟别人不一样,就像我对我自己做了一次“忆苦思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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