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关副科长飞车撞死六人如何定罪?

广西北海海关缉私局法制科副科长曾其健，驾车上班途中撞死6人，撞伤4人，2007年3月19日，这起在全国引起强烈震动和广泛争议的案件尘埃落定，广西壮族自治区高级法院作出终审判决，以危害公共安全罪判处曾其健死刑，缓期2年执行，并赔偿31名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各项民事损失共计110万余元。

此案虽一开始责任认定就明确，审理却历经2年，它不仅社会反响强烈，而且法律争议也十分激烈，曾其健驾车连续撞死多人，他犯的是交通肇事罪，还是危害公共安全罪？

悲剧突发：6市民瞬间成冤魂

现年39岁的曾其健，在北海海关工作多年，任北海海关缉私局法制科副科长。

2005年4月11日下午2时半左右，曾其健驾驶悬挂车牌为桂E-E0008的本田小汽车去上班，这时他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这个朋友在云南路独树根路口发生交通事故，叫他来帮调解一下。

曾其健前去调解，但事故没得到圆满解决，让曾其健情绪有点烦躁，这时他接到了单位的电话，叫他赶来办公室。曾其健悻悻朝对方丢下一句“如果想打架就找人来；想调解就找交警来。”驾车急急往单位赶，途中需要经过四川大酒店路段，该路段是北海市的繁华路段，两旁摆满大排档，而且街道比较窄，道路中间也没有隔离栏。急着赶回单位的曾其健开车速度越来越快。

就在一瞬间，曾其健撞上了同向驾驶电动车的韩秀凤，但他没停车，继续超速前行，接着连续撞倒骑自行车的胡应忠、驾驶摩托车的陈达炎和陈益逢、骑自行车的退休工人万文雄、行走的82岁老人何文海、刚到北海找工作的南宁人黄进贵，之后撞向从对面的中山西路驶出的公共汽车，再与一辆两轮摩托车碰撞后，才停下来。

这个过程不到10秒钟，一百多米长的路上已一片狼籍！横七竖八地躺了10个人，自行车、电动车、摩托车的构件零乱地撒了一地，人们惊叫声此起彼伏。目睹现场的人们，完全可以用“心惊肉跳”来形容他们心里的感受！

在后来警方的调查中，正在路边拉砖的包某说：“我看到一辆米白色的小轿车速度很快的行驶，追尾撞上一辆电动车，只见一男一女被撞向空中，女的掉下来时，又跌在小轿车车顶上，小轿车继续向前行驶，那女的从车顶上跌下……”

当时正在街边家中的陈女士说：“突然从马路方面传来连续三声砰、砰、砰的巨响，我跑到阳台上看究竟，看见一辆电动车被一辆小轿车撞得高高地抛上空中，撞断了对面马路边榕树的一截树枝，最后跌到二十米外……”

一位市民说：“当时我听到一阵巨大而刺耳的声音，顺声望去，只见一辆车头撞得面目全非的小轿车紧擦着一辆公共汽车的左前轮慢慢地开进了中山路，是小车推着公车倒着走的。小车的轮底下，还有一个男人跟着在滚…… ”

被撞伤的北海第一小学女职工黄勤春回忆说：她骑着电动自行车刚到四川路口，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巨响，她受到重重的一击，一个人从后面擦着她“飞”过，跌到地面后就一动不动了。“多亏这个‘飞’来的人把我碰倒向右边，如果倒向左边，我就会也被撞上。”

对小轿车的车速，目睹的人都形容它“飞快”，“冒着一股青烟”，称它的速度起码有100公里、120公里，甚至160公里。这次事件造成4人当场死亡，2人送医院后不治身亡，2人受伤，2人受轻微伤。

小轿车停下来后，有人看到曾其健并未受什么伤，只是额角碰出了些血，他走下车后，一边脱警服上衣，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还走到旁边小店里买包餐巾纸擦脸。

交警、西街派出所民警及120救护人员很快赶到了。曾其健对首先赶到的民警和医务人员说：“有一人还有气，快来抢救。”交警将他带上交通事故勘查车，询问其身份时，曾其健回答说：“我是海关缉私局的”。

这起事件让北海市民感到极大的震惊，有人称它是北海历史上最惨烈的车祸。一时北海的网站上一片非议和谴责，报道这起事件的一个帖子引来了40万次点击和2000多跟帖。

事故发生后的几天里，北海许多市民，与受害人有关联的，与受害人不认识的，都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在事发现场的树下摆放一个个花圈花束，留下一行行字，“愿你们在天堂里安息，天堂里没有车来车往……”

责任认定：“问题人”驾驶“问题车”所致

事件发生后，北海市政府迅速成立了“4・11”特大事故调查处理小组，开展相关的调查。

经过二天的紧急调查后，4月13日下午，北海市公安局举行新闻会，向社会通报调查情况。新闻发言人说，肇事者曾其健是1993年经过正规考试取得A二D驾驶证的；经车辆管理工程技术员对肇事车的制动、转向系统进行静态检验，结果显示油门踏板、制动系统、转向系统是有效的，没有人为破坏的现象。经对肇事者的血液检验，排除了酒后驾车的嫌疑；据现场勘查，整个事故现场从第一个碰撞到停止点124。4米的距离上，没有刹车痕迹；据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民警反映，当时，肇事者的左额有轻微伤，但神智是清醒的；悬桂E-E0008车牌的肇事车是无牌无证车辆，车牌的来源警方正在加紧调查。

交警部门出具的《事故责任认定书》认定，造成事故的直接原因是严重超速行驶。曾其健在事故过程中，没有采取任何紧急制动措施和其他避险措施，对事故负全部责任。

事故的相关情况警方虽很快调查清楚了，但人们仍觉得这起车祸有太多的离奇。曾其健有十多年驾龄，为何犯下在十字路口高速行驶的常识性错误？另外，曾其健最先撞了车时，作为开车多年的司机，他应该知道采取应急措施，结果他却反常地继续加速，令人匪夷所思。

对事发时小轿车的车速，广西大学物理专业教授阳兆祥鉴定，小轿车的行驶速度不低于92公里。对此，一些熟悉曾其健的人也纳闷，在他们眼里，曾其健是个有些内向、不爱说话、不爱喝酒，并有正义心的人，而不是那种张狂的人，他怎么开得出那么疯狂的车？

曾其健在接受调查理说，他撞第一辆车的时候眼前一黑，脑子里空白了好一阵，直到撞到公交车后才清醒过来。

曾其健驾驶的这辆车，也成为人们非议的热点。因为警方调查出，这辆本田车不仅是走私车，而且还是套牌车，但车主不是曾其健，也不是海关，警方未能查出它的来源。“这种套牌车绝大多数是走私车，因为无法上牌，车主为避免过于显眼，就弄一副已报废车的牌照装上。这些车不参加年检、不交养路费，更不买保险，都是些有背景（黑、白都有）的人在用，因此有关部门视而不见，从来没人管过。”“在广西这种套牌车和右舵改体非法车多得很，满街乱穿，出现这种事情是迟早的事。”有网民发贴子评论说。

随着调查的深入，曾其健又被查出有过癫痫病史。其家人证实，曾其健2001年开始患有癫痫病，先后到北海市人民医院、广西医科大第一附院等医院治疗，尚未痊愈，2005年1月还到医院作过复查；其同事也称2001年2004年在办公室见到过曾其健癫痫病发作，突然昏倒。海关因为他的病取消了他兼司机的职务，并不许他驾驶单位的车。人们再次哗然，这样的人为什么有驾车资格？交警部门为什么不取消他的驾驶证？

交警部门则称，曾其健在办理驾驶证年审时，由其本人提供的申请表中没有发现有妨碍机动车驾驶疾病。

法庭争议：曾其健犯了什么罪？

经北海市海城区人民检察院批准，2005年4月22日，北海市公安局海城分局对曾其健执行逮捕。

为了证实曾其健癫痫病的真伪，在其羁押期间，警方委托南宁市第五人民医院和司法部司法鉴定中心两次对其进行司法鉴定。前者认为曾其健患有癫痫病，车祸发生时处于发病状态。后者结论为曾其健患有癫痫病；在2005年4月11日当天发生交通事故前及第一次碰撞时处于意识清晰状态；不能排除第一次碰撞后存在癫痫发作的可能。

2005年6月，公安机关以“交通肇事罪”移送检察机关，检察机关两度将案件退还公安机关补充侦查，最后以“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11月2日上午9时，北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案件再次引起市民极大关注，300个座位的审判大厅座无虚席，还有不少旁听者站在过道，北海市人大、政协专门派出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旁听庭审。

公诉机关指控，被告人曾其健无视国法，持无效驾驶证，驾驶无证车辆，以在没有分隔设施的同方向只有1条机动车道的城市道路上高速行驶的危险方法，连续撞击多辆车辆、行人，造成6人死亡、2人轻伤的严重后果，应当以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庭审中，曾其健对自己给所有的受害者亲属造成的伤害表示道歉，但他对公诉机关提出的认定其“持无效驾驶证”提出异议，认为自己1993年经过正式考试，经过合法程序领取的驾驶证，并且每年都依法进行年检。

事发时癫痫病是否发作成一大焦点。曾其健辩称，造成车祸的原因，是当时他的癫痫病发作，“当时我正在发病期间，无法采取制动和避险措施”。 公诉检察官否认了曾其健事发时发病的可能，称：从几份审讯供述中反映出，曾其健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撞击的是一辆白色电动车；其二，云南路口至四川路几百米的路段并非一条直线，如果其犯病失去意识，怎么能够顺利转弯，而到四川大饭店旁才撞上人？其三，事发后，曾其健还清楚地与民警、交警交谈。

因交通肇事罪与危害公共安全罪在量刑上有重大差别（“交通肇事罪”无逃逸情况下最高量刑为7年以下有期徒刑；“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严重的可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因而曾其健犯何种罪也成了法庭上的一大争议焦点。曾其健的辩护律师认为，曾其健在主观方面没有危害公共安全的目的和动机。因为当时曾其健是在公路上行驶，而不是开向人行道，或者人多的地方，如果他有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有目的的开车，那么开到人多的地方，死的人会更多。从证据上来看，也没有查明曾其健的犯罪动机。所以，曾其健的行为应该是构成交通肇事罪而不是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庭审一直延续到下午6时多才结束。

一审判决：曾其健犯危害公共安全罪

2006年6月2日，北海市中级法院对此案作出一审判决。

北海中院认为，曾其健患有癫痫病，明知驾驶机动车辆可能会造成生命财产的毁损，仍驾驶小汽车在没有分隔设施的同方向只有一条机动车道的城市道路上高速行驶，发生碰撞造成他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其驾车撞人的危险程度与放火、决水、爆炸、投毒等危害公共安全的危险方法相当，其危害的是不特定多数人的生命、健康的安全或重大公私财产的毁损，符合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构成特征，其行为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并认为，曾其健明知会发生的后果仍不计后果，驾驶小汽车在城市道路上高速行驶，其主观上对危害公共安全结果的发生是一种放任的主观心态，与交通肇事行为人对事故后果疏忽大意或轻信能够避免的过失心态并不相符；曾其健供述其第一次碰撞时意识是清醒的，司法鉴定结论亦予以佐证第一次碰撞时曾其健的癫痫病没有发作；虽然第一次碰撞后曾其健的癫痫病是否发作无法得到确认，但不影响其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构成。对曾其健的辩解及辩护人的辩护意见不予采纳。

据此北海市中级法院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判处曾其健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同时赔偿31名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各项民事损失共计109.85万余元。

判决后，曾其健不服，提出上诉。同时部分附带民事诉讼原告人认为判给他们的赔偿金额过低，也提出上诉。

对法院的判决，广西法律界人士也出现了争议。2006年8月25日，广西律师协会召开研讨会，邀请10余名广西知名律师、高等院校法律专家，围绕曾其健犯的是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还是交通肇事罪问题进行讨论。

广西民族大学杨红文教授提出，曾其健对违反交通法规是故意的，但危害结果的发生却不是明知的、故意的。因此，根据刑法的规定，曾其健应该是不构成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他认为判决书所认定的“故意”内容与刑法条文规定的“故意”内容是相矛盾的。

广西律师协会刑事专业委员会主任黄玉华认为，从事实法理上说，曾其健应该是对第一起事故负刑事责任，不对后面的事故负刑事责任。对犯罪故意的认定上，曾不具有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

还有律师认为，按照本案法理，像无证驾驶、酒后驾驶、闯红灯、逆行、超速、跨中间线驾车等行为造成车祸或造成连续车祸，是不是都构成危害公共安全罪？因为他们都是故意的，都是明知后果而放任驾驶。

讨论中，也有专家和律师认同法院的一审判决。

上诉律师：曾其健没有危害公共安全主观故意

为曾其健的上诉担任辩护律师的广西同望律师事务所龚振中律师也认为，曾其健犯的是交通肇事罪而非危害公共安全罪。

在二审庭审中，龚振中认为，一审判决认定被告人在主观方面具有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这是认定事实错误。他认为，一审混淆了曾其健违反行政法规的故意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故意这二个不同法律范畴的主观故意。曾其健明知自己患有癫痫病而申领机动车驾驶证是违反行政法规，这个主观故意，并不是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主观故意。

龚振中认为，一审判决认定被告人的行为是故意犯罪，这是适用法律错误，从犯罪主观的构成要素上看，被告人的行为不构成故意犯罪，而是构成过失犯罪。他说，被告人从2001年知道自己患有癫痫病开始，直至案发前，从来没发生过开车时病发的情况，因此，从主观上的认识因素来说，被告人完全没有预见到（也就是不可能是明知）会在开车时癫痫病发作而导致他人死亡的严重后果。并且，被告人本身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体面的工作，而没有仇视社会，也与受害人及其亲属无怨无仇，所以，其没有故意危害公共安全的犯罪动机和目的。

龚振中还认为，一审判决认为“虽然第一次碰撞后曾其健的癫痫病是否发作无法得到确认，但不影响其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构成”，这是错误的逻辑推理，导致作出了适用法律错误的判决。他认为，第一次碰撞后被告人的精神状态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癫痫病发作状态，第二种是意识清晰状态。如果第一次碰撞后被告人癫痫病发作，他对后面的碰撞行为不承担刑事责任。既然无法认定第一次碰撞后曾其健的癫痫病是否发作，就无法确定他第一次碰撞之后的行为性质，因此他只应对第一次碰撞行为承担刑事责任，他只犯交通肇事罪。

2007年3月19日,高院审理后，维持了一审刑事部份的判决，对民事部份略作改判。

“不可否认，此案民愤极大，但判曾其健犯危害公共安全罪令人遗憾。”3月22日，龚振中律师接受记者采访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