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孩子

时间:2022-06-09 11:20:24

不知为何,这一学期以来,对于冷热,我的感官一直是昏沉的。看着妈妈负载着一条条被子来回输送,被子稍稍散出来些,就显得膨胀蓬松,几乎没了她一半的身躯,然后她又把一层层的床褥和毯在我的床榻上铺下,但这不过是铺垫罢了,接下来的一套棉被规范折叠着,几乎填得与床头栏杆平齐,而两头空着,着实叫人不安心,于是抽出一条小被子把底下的一头裹起,再怎样满当,仅一条棉被说起来也叫人感到单薄了,所以,末了妈妈又覆盖上一层毯,将这一切都抹平坦了。

略去每一道工序都必配的修整挪弄,这过程已是繁杂。被体被收拢得有点狭长,睡下之后怕是能箍出模范的样品来,而这模具厚实得让我相信决不会有丝毫凹陷。眼睁睁地看着抵御冬天的城墙垒造完工,我实在没有勇气询问:是冬天吗?

或许这真的是一个暖冬。暖冬是个不合格的冬天。

我知道单穿着件毛衣的妈妈其实也没有被冻,这个冬天其实并不寒冷。冬天,在小区里的公园找到成群的孩子是很容易的,但有条件。第一,冬天的阳光应该未受任何胁迫,无丝毫消退的迹象,最大限度的晴朗要从树缝间倾泻下来,并已让孩子耐克鞋底的土壤有些温热了;第二,单单有阳光是不够的,接近中午的时段是筛选后唯一的幸存,让爸爸妈妈来讲讲这其中的缘由,实在是无可辩驳的有理;第三,距离孩子四五米范围内总得出现一个诚实可靠的人吧,这样一想,这些爸爸妈妈们心中突然有些忿忿和犹豫,你说孩子这要求多不懂事,也不体谅一下自己事情繁忙,这一耗准又是许多时间,为难之际,腿脚却已不自觉地被前面奔跑的孩子引走了。

更小的孩子如今也放出了幼儿园,只留一座空园在这里。但走进去却仍丝毫不觉萧瑟凄寒,反被标语上的问话一直引领着,像一个热衷于问号的孩子一样,我追随着它们往上爬。木栏杆漆得光滑油亮,手搭上面不会被木质擦伤,反而可以上下顺滑溜走。转弯处的墙面上贴着诸如“你知道奥运会有几个项目”之类的艺术字标语,特意横七竖八将严肃拆散架,两旁墙面上一路夹道的是彩纸粘贴相叠成的装饰,不让任何一角空着,以填去不符合孩子脾性的空白。积木、塑料玩具码堆在楼梯下,深红浅绿的是孩子的玩伴,总觉得它们还在身后堆垒、摇转,发出畅快的响声。楼梯一段只有几阶,不一会儿就旋上了楼,医务室、阅览室,托儿室……一应俱全,门上都用卡通人物滑稽的熟悉的脸缓解情绪,一切设施矮小得触手可及,一路走来,不觉融入这摇篮里的生活。排除任何可能的伤害,铺垫下一层又一层的呵护,又竭尽所能地照顾着孩子的情绪,从外而内可谓细致入微。直至我站在一个教室的门口想推门进去之时,我才愕然发现我不属于这里,因为这门框矮小得需要我低头进去。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一定可以寻着他们,所以我去了商场。高矮组合流连在货架下,让没有孩子的人群都显得不大配合。女孩一律是右手举高被捏在妈妈手里,但不耐烦的脑袋却抬起转悠。看见一个顶着冲天小辫的女孩,那根辫子竟不及我的中指长度,粗细上稍强过竹筷,但上面作的文章不可小觑,一圈一圈用细的彩色橡皮筋扎起来,也没扎出什么,只能是绕上了,从发根到发末却没浪费空地,该上的颜色全上齐了,跟凑端午节菜桌上十二红似的那么讲究热闹。冬天的孩子总是要换上有季节特征的衣服,过年的衣裳想必还掖着藏着,只好委屈些拿平常的衣服套上了。跟前的女孩乌溜溜的小眼睛勤奋地飘荡着,梳起的乌黑的头发抵住了一圈厚厚的绒毛领子,拥着鼓鼓的脸蛋,托着下巴,该很暖和吧,而下面的衣裳是灰蓝色调。妈妈一直纳闷于现代孩子钟爱或者是流行的搭配竟脱离了活泼热烈的彩色。课间做操时弥望的是过早趋于生硬的黑白,不要太担心,因为如果幸运,墨绿和棕色会调节一下你疲惫的视觉。再看这个女孩,稍宽的衣袖,如裙的上衣下摆,简洁的折叠缀纽扣,缩小版的时尚女装烘托一个小女人―如果不是我的目光突然与她的目光相撞,我会被误导。她的目光仅保持了几秒钟的坦然,随后很怯生地逃离了,我原以为会有胆大妄为的好奇或者是兴趣盎然的探索在里面,那样的话急着退逃的可能会是我,但内容却已经变换,随着时代吗?

而这短短的几秒钟内我想起前不久的另一个孩子的眼神。那天,我陪同爸爸下乡去走访贫困户。远山并不是铺就我们想象中经常出现的浪漫的金黄色,而是陈旧到灰暗的稀零的绿,阳光无遮拦地独挡了许多视野,路边的小山丘上树长得总嫌不够俊挺,一枝杈支进地里撑着,灰沉沉的叶也就是另一种活法了。因为不识路,我们询问路过的一个男孩。他大约十岁,身上紧绷着件皱巴在一起的衣服,结实的扁圆脑袋上披一层不规则的短发,黄得厚实的脸上眼睛微微补充些亮光。他右手攥着更小的弟弟的手,把他护在靠山体的一侧,他的袖子大概有些短了,露出半截与手同样红得干瘦的腕。叫住他时,转脸过来是一派坚定与硬实,而真正让我受惊吓的是他沉稳果断的回答,回想起忸怩在沙发坑里缩着脚喊冷、又犟着不肯洗脚的表弟,心情无可避免地受了挫伤。他的嗓音洪亮而朴实,恐怕到十六七岁年龄段的我也不及,没有斟酌的直爽,无需技巧,只有不加掩饰的坦诚,谈不上什么勇气不勇气的。直到我们错开一段路,我们仍踌躇在那里,我看见他再一次回头,直至看着我们走上路途。

那双常年曝露在外的手是因为乡村的冬天而冻红的吗?但他的心思与神情并无一分是给予了这些冻痛。城市的孩子是可爱而娇嫩的,撒娇而嘟起的两瓣樱桃唇抹着靓丽鲜滑的唇膏;会被冬风扇到的小巧的耳朵,像礼品一样被恭敬地用肥大上几倍的汉堡形耳罩包好;粉嘟嘟的小手在包被中可能迟钝于冬天的到来了,姹紫嫣红的手套是针织还是棉絮填充,是挂两串立体的卡通草莓还是粘哆啦A梦了,就得看孩子那阴晴不定的意思了。

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达那户人家。但我知道那不是真正贫困的地方。是不是总是忘记,城市的眼睛只能看得这样狭窄吗?山的那边还有人家,远离了海也还有人家,那里的冬天比这里寒冷,清晨的溪涧两侧结的是粗如棍棒的没有特技掺入的冰冻柱,没有灯的乃摇晃的石子爬坡路,颤巍的脚怎立得住。落在这片土壤上的娃为何就注定要用年幼的双脚走过僵硬的长路,生生地让它们过早失去弹性,捂着饥饿的皮囊赶往学堂?没有选择没有止尽的寒冷晨行终于温暖那双脚丫,一并连同那双旧鞋,前襟已破碎的衣衫在冬风中也要维护好不能再凋落了什么。真正的冬天培育冬天的品性,说不定会在某一缕春风过后萌发,但是,何处得借这一缕春风啊。

“冬天,冬天?冬天!”

“冬天!冬天―冬天……”孩子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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