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法学中事实概念与规范概念之嬗变

时间:2022-06-03 02:27:58

刑法学中事实概念与规范概念之嬗变

摘要:犯罪构造理论在刑法学历史上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它标志着现代刑法的诞生,自此犯罪被牢牢地与刑法法规连在一起,罪刑法定原则亦从宣言走向实践。可以说,作为刑法学支柱的犯罪构造理论,其重要性体现在对刑法学知识体系的正当性建基。回顾刑法学的发展沿革,从古典犯罪论体系到新古典犯罪论体系、目的主义犯罪论体系再到目的理性主义犯罪体系,犯罪构造理论走出了一条从纯粹的事实到不断融入规范因素的轨迹,而对于犯罪构造理论中事实概念与规范概念的廓清在当下刑法学界显得尤为必要。

关键词:犯罪构造;事实;规范;教义学

中图分类号:DF61

文献标识码:ADOI:10.3969/j.issn.1008-4355.2012.05.02

刑法信条学(教义学)是研究刑法领域中各种法律规定和各种学术观点的解释、体系化和进一步发展的学科[1],其以刑法规范为研究的逻辑起点,用刑法的概念演绎出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以服务于刑法规范的正确适用与解读。

概念有事实概念与规范概念之分,刑法学概念亦然。事实概念与客观及描述相连,而规范概念连接着价值与判断,但对于两者的理解却又依赖彼此之间的相互参照。犯罪构造理论由一系列刑法基本概念所构成,其作为刑法学理论的基础与内核,是刑法学理论全景的缩略图,是展现刑法学理论动向的重要窗口。在三阶层犯罪构造理论中,犯罪是一种符合行为构成、违法且有罪责的行为[2]。因此,在这一刑法学理论体系下,“行为”、“行为构成”、“违法性”、“罪责”概念占据着刑法学基本概念的位置,而对这些概念的研究成为刑法学的重要任务。在我国,传统的四要件犯罪构成理论虽然使用不同的概念对此进行描述我国刑法学界一般认为:犯罪构成是指我国刑法规定的某种行为构成犯罪多必须具备的主观要件和客观要件的总和。

,但对“行为”、“行为构成”、“违法性”、“罪责”等概念进行研究也绝非没有意义,通过对这些概念的研究,了解其历史及现状,将有助于我国刑法学界探寻适于中国的犯罪构造理论体系的构建。

[HS(3][HTH]一、行为概念理论

[HTSS][HS)]“无行为则无犯罪”是一条古老法谚,其彰显了行为对于犯罪成立的决定性作用。作为现代刑法学基础的行为概念,其在发展中被赋予了诸多功能,概括来说有为应受刑罚惩罚的举止行为提供上位概念的基础功能;作为沟通构成要件“脊椎”的连接功能以及将不能为刑法评价的事物加以排除的区别功能[3]。然而,如此重要的行为概念的界定,却在刑法学界久经争论,至今尚无定论。回顾行为概念的理论沿革,围绕行为概念功能的发挥主要存在以下具有重大影响的行为理论:

(一)自然行为论

德国著名刑法学家李斯特、贝林首创自然行为论。受自然科学的重要影响,刑法学家试图将人的行为理解为外在的自然过程。李斯特认为“行为是对外部世界的一种任意举止行为” [1]149。其中,任意是指“导致肌肉紧张或放松的心理活动”[4]。自然的行为概念能够很好地实现行为的区分功能,即将动物行为、单纯的思想及条件反射行为等排除在刑法之外。但在基础功能的发挥上却遭致了批评,一方面它可能导致行为的范围过于宽泛,使任意的与结果有关联的举止被包含入行为之中,另一方面它在解释不作为特别是忘却犯上遭遇了阻碍,因为在不作为中结果的出现并非行为人直接导致的,不存在“肌肉紧张”,而忘却犯的行为人甚至缺乏思想意义上的意志,因此我们说自然行为论在基础功能的实现上是存在问题的[1]150。

自然的行为概念,将客观外部世界的“改变”作为行为的判断标准,显然属于事实概念的范畴。在这里行为相对于行为构成是中性的,不包含任何价值评判性因素,但这种把行为的概念描述为神经或肌肉的紧张活动,不仅非常怪诞,也难以

具有说服力,难以撑持起整个刑法体系,难怪贝林说自然的行为概念是“无血的幽灵”。

(二)目的行为论

鉴于自然行为论视域下行为概念存在的功能性缺失问题,目的行为论者试图通过对行为概念加以改造,并以此为基础搭建目的主义的犯罪论体系,从而将行为概念重新归置于刑法体系的中心位置。这一理念率先由德国著名刑法学家韦尔策尔所倡导。他认为,行为是在目的意志的控制下,为实现某一目标而有目的地受操纵的事件,即对目的动作的实现 [4]69。与自然行为论相比,目的行为论将对行为的考察从客观外在的身体举止转移到了主观内在的目的活动,放弃了将行为视作单纯的身体举止,选择在目的性意义上对行为进程进行事实性描述[5]。而其共同之处则在于两者均是从存在论的视角对行为进行界定,因此目的行为论中的行为依然属于事实概念的范畴。

张小旭 ,于浩:刑法学中事实概念与规范概念之嬗变――基于刑法信条学上犯罪构造理论的考察

目的行为概念的提出撼动了整个刑法体系。自然行为论主导下原本属于罪责类型的故意和过失,作为行为类型个别化的必备要素而被纳入行为构成的组成部分,并导致了包括错误理论在内的诸多理论的变动,最终形成了新古典犯罪体系向目的主义犯罪论体系的演变。但同时有批评意见指出该行为概念不能将刑法上的行为类型完全涵盖,至少在不作为上是缺乏解释力的。由于不作为对于后果的产生并非原因,亦无引导原因过程,因此不可能是有目的地进行行为。在作为犯罪中,对于无意识的过失行为也存在解释的困难。对此,韦尔策尔认为无意识的过失是自然人行为的“有待完善形式”,其构成行为通过盲目的因果关系实现。但是,无意识的过失在盲目的目的(潜在的目的性)促使下行为,和故意行为目的的现实性存在重大区别。因此韦尔策尔对将过失纳入目的行为论的所作出的努力,并未达致其所期待的效果 [1]152。

(三)社会行为论

无论是自然行为论还是目的行为论都存在解释力不强的缺陷,它们均基于存在论的立场,从一种客观的角度将行为看作一个自在的因果过程。后出现的社会行为论转向价值论的立场,引入社会性要素,从规范的角度界定行为,即行为是由人的意志控制或者可以控制的具有社会重大意义的各种举止 [2]79。因此,社会行为论注重对行为价值的判断,行为的客观载体非关键所在,价值上的“社会重要性”判断更显重要,行为概念至此发生从事实概念到规范概念的重要转变。

规范的行为概念,解决了既有行为论存在的解释力不强的缺陷,因为所有的犯罪性举止行为都能很容易贴上社会现象的标签,并且对行为的评价也是与社会性相联系的,因此更有利于行为概念基础功能和连接功能的实现。但规范行为论也存在其自身难题。首先,由于社会行为概念纳入了价值评价的规范性要素,其以往作为行为的中立性立场发生偏移,法律评价和社会评价本质上的相互交织,彼此依赖,使得社会性评价似乎更应置于行为构成而非在其之前,因此行为概念与行为构成之间的界限便变得模糊不清。再者,有批评意见指出行为存在具有社会重要性和不具有社会重要性之分。因此,社会重要性作为行为的评判界分因素,缺少它不是不存在行为,而仅仅是没有社会意义 [1]156。

(四)人格行为论

人格行为论为罗克辛等刑法学者所倡导,在此理论下,行为被界定为行为人人格的表现。罗氏认为“行为首先是能够归于作为心理和精神的动作中心的自然人的一切。但是,这一切不涉及仅仅从自然人的身体范围,即‘物质的,有生气的,动物性的存在领域’产生的,还不是处在‘我’这个自然人精神的和心理的控制下而产生的作用。另一方面,思想和意志冲动当然属于人的精神和心理领域。但是只要它们停留在内心之中,并且不能与外部世界发生的时间发生关系,那么,它们就不是人格的表现,并且因此不是行为。”(参见:罗克辛.德国刑法学总论:第1卷[M].王世洲,译.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160.)

人格的行为概念强调表现为人格的载体,因此人格表现的标准不仅存在对“表现”的判断,更有“人格”的评价,而对于后者,虽可借助于经验性事实进行判断,却也难以

摆脱其规范性概念的本质。出于人格行为概念这一规范性性质,不可避免地在某些情况下失去了其作为位于构成要件之前的中立性,而发生了与行为构成的部分重叠。在评价不作为这种身体上的“无”时,则必须借助于行为构成的社会性评价,因此将行为与行为构成之间的关系拉得更为紧密。

行为概念的规范性因素进一步扩张的结果是否定的行为概念(也称规范行为论)的产生。此说以抽象出一个当然包含作为和不作为的行为概念为旨归,在这一行为概念下行为的事实性荡然无存,使对行为的判断完全依赖于价值的判断,实质上意味着对行为概念的彻底放弃。虽有利于解释刑法上的不作为,却也走向了极端的规范性,使行为概念本应承载的功能受到了损害。

通过对行为概念理论源流的梳理可知,行为概念的演变过程亦是行为概念中事实因素和规范因素不断调整的过程。然而,无论是作为纯粹的事实概念的“行为”还是作为纯粹的规范概念的“行为”都难以达到完满实现其功能的目标。

二、行为构成概念理论

纵观行为构成理论发展的历史,是原本价值无涉的、客观的描述构成逐渐开始承载价值,吸纳大量主观的和规范性要素的历史,是行为构成向违法性靠近的历史[6]。

(一)记述性的行为构成

理论上,一个行为举止,如果与法定构成要件中的在犯罪典型上的不法描述相一致,便构成一个行为构成符合性[7],这种行为构成要件的提出需要追溯到贝林。1906年,贝林提出其独特的犯罪构造理论,他将行为作为犯罪的上位概念,将行为构成符合性置于与违法性、责任并列的行为的特性 [6]29。指出构成要件(行为构成)是行为之外部特征的不含价值判断的描述,其意味着一种犯罪类型的轮廓,即确定犯罪类型的各要素的综合 [7]70。贝林意在通过将行为构成纳入犯罪成立要件将法官牢牢地约束于制定法之上,为刑法规范中罪刑法定原则的贯彻和落实创建刑法理论的支持。因此,贝林创设的行为构成概念具有客观性和无价值性特征。客观性意味着行为构成仅仅包括刑法法规的客观要素。因此,所有的主观状况包括故意、过失以及后来所说的主观违法性要素均被排除在行为构成之外,而被置于罪责的框架之中。无价值性意味着贝林的行为构成是描述性的事实概念,因此即使确定行为符合行为构成,也并不能直接导出其具有违法性的结论。

但是,随着

对主观行为构成以及规范构成特征研究的深入,贝氏的行为构成理论在上述两个方面均受到动摇。前者体现在许多犯罪类型中,行为人的主观因素对于犯罪类型的成立起决定作用,尤其是在目的犯罪之中,主观目的存否往往直接决定不法的有无及类型。后者在于规范构成特征的认识打破了行为构成无价值性的立场,人们发现完全排除规范性要素,作为纯粹的事实性概念的行为构成,其实是不可能的。如我国《刑法》中的传播物罪,在认定行为构成符合性时对“物品”的判断,实质上包含了事先进行部分违法性的评价。甚至是那些看似纯粹的事实性概念,也可能是带有规范色彩的。如对于“自然人”这一事实概念,从哪个阶段开始便属于刑法意义上的自然人则需要法律的事先评判与确认。

(二)规范性的行为构成

规范构成的倡导者是麦耶。他认为,在行为构成之中,不仅包括外部的客观要素和内部的主观要素,还存在具有决定价值之意义的规范构成特征。根据麦耶的观点,行为构成仅仅是认识的根据,一种对违法性的征表,而规范构成特征则是确立违法性之情节,是真正的违法性要素,同时由于其又是故意的认识对象,所以规范性构成特征又属于行为构成因素。这样,规范构成特征就具有双重地位,跨越于行为构成与违法性之中,而行为构成的无价值性亦得以打破 [1]184。继麦耶之后,格林胡特将规范构成划分为关涉刑法规范思想以及需借助一般生活经验和原则进行评断的两种类型性概念,前者如财务的“他人性”,后者如物品的“性”。E・沃尔夫则认为,所有构成要件要素在概念上皆具规范性,但非皆具违法性评价之属性 [6]39-40。因此,行为构成不再是单纯的无价值描述,而是规范性和事实性因素缠绕的结果。对于构成要件符合性的确定往往会与违法性的判断发生交错。

规范构成的发现不仅是对行为构成的进一步认识,也使得行为构成在犯罪构成理论体系中的价值与功能发生了变化。规范构成特征的存在,使得行为构成符合性不再是单纯的认识对象,而是违法性存在的根据,行为构成符合性与违法性之间的关系靠近了。自此,行为构成不仅具有故意的规制功能、犯罪类型的个别化功能,还具有了违法性的推定功能,即符合行为构成的行为,如果不存在正当化事由,即可肯定其违法性的存在。

三、违法性概念理论

犯罪行为必须是实质上为法律所不允许的行为,即必须是违法的行为。但也确实存在那样的情况,行为符合了某一犯罪的行为构成,却在实质上为法律所允许而需排除其不法。由于刑法规范表述上的局限性,仅仅根据行为构成,尚不能武断地肯定行为的违法性。因为“承认违法性是犯罪的概念特征这一命题,以及对那些取消行为的违法性特征的情况进行更加仔细的领会,是一个缓慢而远没有结束的刑法科学发展的结果”[8]。从而阐释了在犯罪构造的违法性这一范畴内,主要是处理违法性阻却问题。

(一)形式违法性

形式的违法性,意指行为违反规范,违反法的禁止或命令[9]。这里的法仅限于刑法规范的范畴。在三阶层的犯罪论体系中,形式违法性是通过符合行为构成要件而自然获得的,理论上只要举止行为符合行为构成且不具有法定正当化时,即具有违法性。对于刑事违法性的判断的根据是法规范。

(二)实质违法性

德国刑法学者李斯特提出了“实质违法性”的概念。他指出:“实质的违法是作为危害社会的(或者对社会有害的)举止的行为……违法性的行为是对受法律保护的个人或集体的重要利益的侵害,有时是一种对法益的破坏或者危害”[2]173 。据此,违法性概念主要指行为对法律所保护的利益,即法益的侵害。在这里作为违法性判断标准的危害社会性概念无疑是规范性的,其需要借助于一般的生活经验、世界观的原则为基础进行价值考虑。德国刑法语境下的违法性是对某一具体行为所做出的法律上之正确性或错误性评价[10],在此作为实质违法性概念上的“法”具有不止于实定法的宽度,确切地说是一种法的秩序。基于这些特点,实质违法性概念在考察行为的违法程度,对构成要件的解释与对构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断,以及合理确定正当化事由的根据与范围这些方面更为有利 [9]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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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实质违法性的理解,主要存在规范违反说与法益侵害说的争论。规范违反说以法规范违反之视角界定违法性的本质,为宾丁首倡,他将法规范与规范区别开来,前者指刑法分则条文,后者则是隐藏在刑法法规背后的社会伦理规则。据此,宾丁认为,犯罪违反的是先于刑法条款的规范而非以条文形式体现的刑法规范[11]。麦耶在此基础上提提出的文化规范违反说,使规范的外延延展至包括农业、军事、学术、文化规范等多种规范的综合。威尔泽尔则走得更远,其将违反规范定位为对观念价值的违反,把违法的本质视为偏离社会生活秩序的无价值状态[12]。与规范违反说相对立的是法益侵害说。贝卡利亚曾提出衡量犯罪的真正标尺是犯罪对社会的危害[13]。从社会效果上对犯罪的本质加以揭示,李斯特正式提出了法益侵害说。在法益侵害说理论下,违法性的实质是对法益的侵害与威胁,法益即是应当由刑法来保护的利益。

总之,不管是规范违反说还是法益侵害说,违法性的判断依据都是一种隐藏在刑法背后的抽象利益与价值。对于实质违法性的判断,主要是通过排除具有违法性阻却事由而实现。排除违法性的根据是所谓的“社会正确性”原则,即社会在正确规范相互冲突的利益从而实现社会正义所遵循的原则 [2]172。但对于什么是社会正确性又会涉及到一个界定标准的问题,这个便是规范概念必然出现的主体性与不确定性的弊病。这样不仅容易产生使用“一种法律之外的‘实质的’标准”来改造犯罪成立的条件,而且容易支持任意解释和扩大解释。随着罪刑法定原则作为刑法基本原则的牢固确立,其限制与保障作用的发挥必然导致对刑法明确性的要求,作为排除违法性根据的正当化事由也应“有据可循”,以确保刑法的可预见性。坚持罪刑法定原则的现代刑法,普遍采用通过法律对正当化事由进行明文规定的形式作为排除违法性的根据。而关于正当化事由的范围,则在不同国家的法律制度之下限制不一 [2]175。

对于形式违法性与实质违法性的关系,理论认为,一个刑法上有意义的行为可以因为符合行为构成而取得形式违法性,但却不能因此肯定实质违法性;同样地,在一个行为不符合行为构成的情况下,不能以实质违法性为由肯定形式违法性的存在,这亦是罪刑法定原则的必然要求。当然,违法性概念作为对行为进行的价值评价,不管是实质的还是形式的都是属于一个规范的概念范畴。通过违法性这一阶层的评价,那些符合刑法规定的行为即被确认为不正确的而宣示其为法律所不允许的,然后才能考虑在刑法上对行为的归责问题。

四、罪责概念理论

在三阶层的犯罪构成理论中,罪责是犯罪成立的一个要素、一个条件,且另一端连接着刑罚。根据三阶层的犯罪构成理论,只有当行为人有罪责的时候,我们才能对他科处刑罚,罪责是动用刑罚的基础和前提。然而,不是每一种社会状态中都存在罪责原则,人类关于罪责的观念,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而变化的。李斯特在《德国刑法教科书》中曾写到:“罪责是犯罪的概念特征,无罪责即无刑罚,是一个很长的且目前仍然没有结束的发展的结果。犯罪概念只是慢慢地吸收罪责特征于自身的;罪责学说的发展是衡量刑法进步的晴雨表”[8]265。回顾刑法学历史上罪责理论的发展历程,展现了从心理责任论到规范责任论及进一步规范化的理论演变,这种理论演变的持续性状态至今尚未画上一个句号。

(一)心理责任论

19世纪,刑法信条学上的罪责概念才得以与违法性概念清楚地区别开来。在实证主义的影响下,刑法学者试图将所有的法律概念都归结为在自然科学上可以清楚地理解的经验性事实,并因此发展出后来的“心理责任论”。此学说认为,在行为人的行为与危害结果之间存在客观的因果关系时还不能够追究行为人的刑事责任,只有在行为人与危害结果之间同时存在主观的心理联系时,才应追究行为人的刑事责任,这种行为人在主观上与结果的关系就是罪责。心理责任论上的罪责概念与心理事实等同,故意与过失视为罪责的种类 [7]219。心理责任论认为故意和过失属于主观心理事实,是能够查明的,从而把责任限定在主观上可以被查明的对象上。

然而,心理责任论对罪责本质的理解不够科学和细致。其将罪责立足于客观存在的事实,而非对客观事实的评价,也没有确立起罪责的实质标准。因此,它不能说明为什么要从主观内容中选择出故意和过失作为责任要素,而事实上,罪责也不可以完全理解为就是主观现象。首当其冲的便是没有认识的过失, 在发生该种过失时, 犯罪嫌疑人的意识中根本就没有那些最后充当罪责之基础的情状。而且, 像阻却罪责的紧急避险、防卫过当以及归属上的无能力这类排除责任的事由, 影响的虽然是犯罪嫌疑人的精神状态, 但却是建立在客观的事实情状之上的[14]。

(二)规范责任论

20世纪初,心理责任论受到了动摇,原因是有观点认为罪责并不是一种心理关系,而是对心理状态的规范评价。受新康德主义的影响,弗兰克从对人的主观进行价值评价出发,提出了“规范责任论”。他在论文《论责任概念的构造》中指出:罪责是行为人在违反义务的意志形成上所存在的非难可能性。此外,弗兰克在故意过失之外,将附随情状的通常性这一概念纳入罪责的要素,认为即使是在有故意或过失的情况下,罪责亦非具有必然性,因为附随情状的通常性关系到罪责的有无及大小。显然,这里的附随情状的通常性不是对主观心理的描述,而是对客观情况的规范判断,从而打破了刑法学上“违法是客观的、罪责是主观的”这一既定观念。同时,弗兰克将责任能力吸纳为罪责的要素,形成了全新的有责性阶层:责任能力、罪责形式、附随情状的通常性。在此基础上,弗兰克进一步提出,罪责的本质不是行为人的心理事实,而是行为人的非难可能性[15]。

在规范性罪责概念的基础上,目的理论对其进行了修正:违法性认识从故意中分离出来,故意、过失从罪责中排除出去而进入到行为构成之中。威尔泽尔认为,故意作为纯意志的实现,并不是罪责的要素,而是罪责评价的对象。而对于违法性意识的体系性地位,由于威尔泽尔将错误区分为构成要件的错误和禁止错误,并认为前者阻却故意,后者在不可避免的情况下阻却责任,因而将违法性认识可能性作为责任的构成要素。至于责任能力与期待可能性,依然是罪责的要素[16]。通过这种方式,罪责概念作为行为的可谴责性标准担当起纯粹的价值评价在三阶层的体系中得以确立。如前所述,在弗兰克的规范责任论下,有责性阶层同时包含了心理事实和对心理事实评价,是一种综合性的、或者说是折中的构造;与之不同的是,目的主义体系下,有责性阶层只剩下了对事实的规范评价。从此意义上说,它贯彻了“逻辑上连贯一致的纯粹的规范责任学说”[1]561。

根据规范责任论,罪责的本质在于行为及行为意志的可谴责性,即从规范角度对心理事实的价值判断。罪责的重要内容是,“不应当实施违法行为”的规范性评价 [9]224。与心理责任论相比,规范责任论在其基础上,增加了违法性认识和期待可能性作为罪责的规范性要素。以规范的责任理论为基础,刑法学者们继续着对罪责概念的规范性探索,其中尤以罗克辛的实质性罪责概念和雅各布斯的功能责任论令人印象深刻。

(三)罗克辛的实质责任论

罗克辛认为规范的罪责概念下的罪责作为一种不涉及单纯的心理上的案件事实,而是区别于违法性的对行为构成的评价。但这只是对一个层面作出判断,即在刑法之下,行为人应当对自己的行为举止负责,而这种可谴责性的前提即刑法谴责的必要性则不予提及。罗克辛认为,虽然通常情况下罪责与刑罚并存,但这并非在任何情况下均成立。为解决这一困境,罗克辛提出了预防必要性的概念,并将其引入罪责领域。强调行为同时具备罪责和预防必要性,才具有责任[1]557。据此,罗克辛将传统的罪责理论扩张为责任理论,即责任阶层同时包括罪责和预防必要性两个要件,并使得责任的判断遵循以下流程:首先,先判断行为人是否具有罪责,如果没有,直接排除答责性;如果有,则进入对预防必要性的判断,如果没有预防必要性则排除答责;如果同时具备罪责和预防必要性,则行为人便具有责任。

在罪责的实质内容上罗克辛主张将其理解为不顾规范可交谈性的不法行为。具体而言,行为人具备罪责需要同时满足两个条件。第一,行为人在实施构成要件上的不法行为时,能够正确理解规范的实际内容。第二,行为人具有一定的自我控制能力。在具体的案件中,只有确认了这两个条件同时具备,才可将行为人作为“自由的人”来处理。根据罗克辛的观点,罪责是兼具经验和规范因素的概念。一方面,需要借助可感知的科学检测方法,确定行为人的自我的控制能力,进而确定规范的可交谈性的存在。但是另一方面,由于这种认定实质上并不取决于经验性现实,因为行为人在事实上能否具有认知能力、控制能力是不确定的。 因此,规范的评价进入可交谈性的边缘范畴变得必要,其为可交谈性的事实确立起固定的标准,行为人在被确认具有合法行为的可能性的同时确证其具有罪责 [1]570。

(四)雅各布斯的功能责任论

功能责任论的核心主张是,行为人是否具有责任,要根据行为人对法规范的忠诚和社会解决冲突的可能性来决定。在行为人忠诚于法律就能形成不实施违法行为的优势动机,行为人却实施违法行为的,行为人就对其实施的违法行为负有责任。“责任”是对行为人的违反法规范的意志形成所进行的谴责。而这种可谴责性的根据就在于:行为人通过其行为已经表明他缺乏对法规范的忠诚。刑罚的目的,就是确证法规范的有效性,即通过法规范的稳定来实现社会的稳定。当社会需要“责任”发挥功能时,就会让行为人承担“责任”,社会足够稳定,无需“责任”发挥功能时,行为人就无“责任”。因此,“责任”不是自然生发的,而是符合目的地制造出来的,其依附于刑法的任务。

罗克辛答责性体系与雅各布斯的责任体系都是奠基于规范论的立场。但在这场对存在论责任体系进行改造的活动中,雅各布斯显然走得更为遥远。他将刑法的目标建立在纯粹的规范秩序之上[17],即强调对规范的绝对保护。由此,刑罚不是取决于从行为人的能力中导出的答责性,而是取决于社会的需要 [14]92。但是,这种纯粹规范性的“对法律忠诚的训练”属于一种外延模糊的概念范畴,造成一种对刑法信条学的颠覆。其可能带来如下几个方面的后果:首先,按照一般预防的需要来确定罪责,因此只有在侵害规范而导致的冲突可以用刑罚之外的其他方式解决时,才承认罪责阻却事由[1]567-568。其次,这种基于社会需要的刑罚立场将导致个人沦为稳定社会秩序的工具,而这是有违人类尊严的。再次,作为犯罪本质的规范侵犯并没有经验性地加以把握的内容,而仅是一种纯粹的归类,这样犯罪的现实形象就被冲淡了,如此,刑法的社会治理任务就没法实现[14]88。

总之,人们

不可能纯事实地回答“责任是什么”的问题。责任总是与人的主观心理事实相联系,但是,责任并非人的主观心理存在本身,责任是对人的主观心理的评价。因此,要从规范的角度,评价所存在的主观心理是否应该,是否应对行为承担罪责;同样,人们也不可能纯规范地回答“责任是什么”,因为责任的评价奠基于主观心理事实的存在,它往往涉及对行为人具体责任能力与主观心理的审查,然后做出责任的评判。因此,责任的概念从一种心理事实的概念走向一种对心理事实评价的发展概念,其对于事实和规范的相互关系问题,依然是我们需要全力研究的重点。

五、结语

从古典犯罪论体系到目的主义犯罪体系、目的理性的犯罪体系,刑法教义学经历了从强调对行为的主客观事实进行认识到对对象事实进行分析评价的转变。而这种转变脉络恰好印证了法学研究中法教义学的发展轨迹。

在西方法学史上,法教义学在发展当中一开始是以罗马法这种“神圣”法律文本为解释对象,秉持着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与方法来研究法律。因此,人们将法教义学理解为“价值中立”的解释工具[18]。

张志铭先生在法律解释学的课堂上亦曾精到地指出,法学就是法律学,就是法解释学。法教义学在一般意义上可化约为法解释学。(参见:张志铭.法律解释操作分析[M].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8:10-68.)但随着自然科学发展,实证主义的思潮指引着学者将法学作为一种科学来进行研究,确认法学概念的独立价值,将其从法律关系的经验事实中摆脱出来。由此,法教义学的性质不再是认识性的,而是规范性的,它具有规范建议的特点。其任务主要在于对法律概念进行逻辑分析,构建法律体系,并将概念体系适用于司法裁判。随着法教义学作为一种实践法学观念的确立,法教义学不再是对法律的描述,而毋宁是一种论证技术,其目的是提供用于不同情境的、有效的、有用的论据。

川岛武宜指出“教义学的法律学”是为了向大众确认法律或裁判具有合理理由的说服技术,它教会立法者或解说家对大众进行解说的方法,以及它给裁判官提供在作出裁判时的说服技术,即如何主张基于既存法律或判例的裁判有其正当性的技术。(参见:焦宝乾.法律论证:思维与方法[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45.)而具体到刑法学中,为了实现立法与裁判在理论上的合理性与有效性,刑法教义学的使命是在刑法规范的基础上追求一个兼具逻辑自洽性和社会相当性的刑法理论体系。因为,犯罪的确认不是案件事实与刑法规范的简单对照,而是在事实认识的基础上进行分析、筛选与评价的判断过程,以此为价值导向的刑法理论体系便既具有逻辑上的精确性又能实现社会意义上的有效性。而上文中展现的几大刑法基本概念中事实因素与规范因素的消长演化,其最终推动力以及终极目的也正是指向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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