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2-06-01 10:47:04
推荐人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精神的梦游者,穿梭在希望的时空中,迂回前进的蹒跚步伐。从毕加索到莫奈,梦境的疑似真实和现实的抗拒一同存在。也许这就是人生,希望与失望并存,理想的美好与现实的残酷同在。“等待下一个振奋人心的时刻”,可见,失望和现实的残酷终究会过去,羊齿先生相信明天,憧憬希望。拥有这样的心境,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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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父曾经问过我长大要做什么,但那时我所了解的职业只有教师、医生、律师、音乐家、画家。我对祖父说我想成为毕加索那样的画家。祖父皱着眉头说:“那可不好,他的画就像是幼稚园的孩子画出来的。”但自那天后我有了自己的画板,并被告知要成为莫奈那样的画家。
我不知道祖父是怎么认识莫奈的,他的画也像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一样印在课本里吗?说实在的,我还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职业,但我只晓得毕加索和贝多芬,我当然不想一辈子咬着根铁棒创作音乐。所以,我只好说我想成为毕加索那样的画家。至于莫奈,我的课本里连他的一根手指都没提起过,我根本就不打算成为课本里没提过的人。
但后来,这一切都变了。在祖父离开我们的第二个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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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有了那该死的画板,我的课余时间就完全泡汤了,画板就像块干瘪瘪的海绵,想尽一切办法,像吸水一般把我的时间抽得如它一样干瘪瘪的。我的脸上和身上总会有红色或绿色的颜料,那味道让我作呕。可老师却说我一辈子都不会成为莫奈那样的画家了,而我觉得我画的同毕加索一样出色。
祖父在一个极其平常的夜晚安静地去了有上帝的世界。我站在祖父的石碑前,上面有他微笑的照片,无论我站在哪个角落,他都对着我笑。
“祖父真的很喜欢我呢。”我拉着祖母的衣角说,“我们可以向祖父许愿吗?他也许与上帝住在同一条街。”祖母拿着块白手帕遮住鼻子艰难地点着头,我以为她许了什么激动人心的愿望,可她一直缄口不语。
晌午时分,随同人群离开了祖父的墓地,我扭头朝他的照片看了最后一眼,他依旧笑得很开心。他一定是因为与上帝住在同一条街而开心。
我照旧在课余时间背着画板匆匆赶往画室,祖母每天都用汽油洗我衣服上的颜料,那混合的气味使我变本加厉地作呕。我真该扔掉画板跑向路特森大街的草坪上睡一觉,或者去第六胡同的垃圾桶旁扯那只病猫的尾巴。
唯一叫我期许的便是夜晚的降临,我早早地吃过晚饭跑回我的阁楼,倚在尖顶窗子框上抬头望着天空,好几次我都将身体的大部分探出窗外,光着脚踩在叠起的课本上。那感觉就如同等祖父买我爱吃的蜂糖回家。可是祖父已经在和上帝做邻居了。
然后我会等到教堂上的大钟敲满十下,噌地一下踢倒叠放整齐的课本,利落地钻进被窝。动作可比电影里的特技来得精彩多了。
这一切之后,我便等待再次睁眼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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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振奋人心的时刻。”我同杰说。
杰用他肥大的红鼻头嗤嗤地对我喘着粗气,“别拿我开心了,这怎么可能?”杰的小舌头在口腔里像教室墙上的铁皮铃般有节奏地震颤着。
“那是真的。我真的做到了。”
“哦,别再和我提了,你真是个疯子。”杰一字一顿地说了他的最后一句话。
千万别担心,杰没出什么车祸或染上可怕的疾病。只不过我在毕业前都未曾和他说上一句话。他总是刻意地躲着我这个“疯子”。
毕业后,我在一家工厂找到一份活,帮忙拧机械上的活动螺丝。和一个老家伙一组,每天定时换班。在年龄上他看起来与祖父相差不大,我问过他是否认识莫奈,他说他只知道毕加索,这多少让我与他找到些共同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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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真是振奋人心的时刻。”
“去他的吧,去他的毕加索。”一个领班的监工咯咯地笑得像只老母鸡,他肥大的酒糟鼻使我想起杰。他一定会认为我在拿他寻开心。
我耸耸肩拿起运输台上的扳手敲一台机械,发出“当当”的声音,这声音意味着并没有松动的螺丝。我真希望我的活可以像这“当当”声一样让他们深信不疑。至少我没骗他们。
九点左右我和老伙计总有场盛大的交接仪式,他迈着蹒跚的步子,手中拎着买来的炸花生米和一小桶啤酒,大老远就咧开嘴,露出他那发黄的牙齿冲着我笑。我从来不叫他的名字,甚至都忘记了他叫什么,我只叫他老伙计。这和礼貌没关系,我想。
“嘿,今天来得有些晚。”
“没关系,我在乎的是你手中的炸花生米。”我瞟了眼他手中的牛皮纸袋子。
他总是要我喝满五杯酒才肯放我走,他说他年轻时一口气能喝下一大桶啤酒,并用手在半空中比划着那桶有多大。有时喝得尽兴他就讲他年轻时的生活,去过的城市,喝过的烈酒,爱过的女人……我一点都不质疑他。
工厂的风扇呼呼地转个不停,皎洁的月光打在肮脏油腻的机械上微微发出蓝色的光泽。整间厂房就只能听见风扇转动的“咔嗒咔嗒”声,让我想起祖父的老式挂钟,也是这么“咔嗒咔嗒”地响个不停。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酒,我在教堂的大钟敲满十下之前就已经睡着了,老伙计依旧自顾自地讲他过去是怎样放荡不羁地生活。我完全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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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钟声敲满了12下,老伙计正拿着铁扳手敲机械。他听见酒桶掉落的声音便回头看向我,他看见我正往空酒桶里灌一种极其难闻的黑色涂料。他喊我的名字,我像是没听见般继续往酒桶里灌涂料。
“嘿,你在干吗呢?”
“巴顿?”他伸长了脖子皱着眉头看着我。
我灌好涂料便在运输台上抄起一把极细的刷子朝紧闭的大门走去。我穿过风扇投在地上旋转着的影子,隐没在门前的黑暗中。
“巴顿,你要做什么?”老伙计谨慎地迈着蹒跚的步子逼近大门。
直到他也被黑暗完全吞没,他才看清我在大门前挥舞着手中的刷子将涂料刷在大门上。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看着我刷出的图案。
当整个工厂都充满难闻的涂料味时我停了下来,回过身径直地走向运输台,放下刷子,又回到我们喝酒的台子上,放下酒桶。然后躺下身,倒头大睡。
当然,老伙计和我说这些时我已经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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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老伙计看着大门上的图案在逐渐亮起的日光中显现出来,工厂里还不时飘过一阵难闻的涂料味。
“哦?今天是个女郎。”我歪着头看门上脸部和手脚扭曲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嘿,那真是振奋人心的时刻!”我朝老伙计苦笑了一下。
“你应该告知天下,你真是个天才!”
“可是,没人会信一个只在梦游中画画的疯子,他们都以为我在寻开心。”
老伙计愣在那里,看样子不太舒服。有那么一会儿只能听见风扇转动的声音,然后他突然开口说:“你知道我曾经说过多少谎话吗?我都不晓得哪个发生过,哪个没发生过。可是不重要,别太在意他们的想法。”
“你一直在听我说过去发生的事,从不质问它们的真实性,所以我很乐意讲给你听。知道吗?你是第一个不怀疑我说谎的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这么一个人。”老伙计看着我。
这次换做我愣在原地看着他。
“你能成为毕加索的,梦游中的毕加索。”
“梦游中的毕加索……也许,我该回去歇一歇了。”我挪着小步子一步一步走出画着女郎的大门,隐没在亮起的日光中。
“嘿!梦游中的毕加索!你是个梦游家!哈哈哈哈……”身后传来老家伙大笑的声音,盘旋着回荡在整间工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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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去看望祖父,树木和蓝天的颜色格外鲜艳,祖父依旧笑得很开心。我坐在他的石碑旁静静地望着远处的房顶,好像有什么东西渐渐拉开我和它之间的距离,然后从更远的地方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点一点蔓延开变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整个天空包裹进去。
有鸟鸣声从树丛中传出来,我还隐约听得见微弱的蝉鸣。
“我想你过得很开心,有时间和上帝去钓鱼,下棋,帮助上帝处理人们的祈愿。上帝会是个好邻居。”
“有人会花钱买我的画了,我会拿这些钱去买蜂糖和染料。他们说我画得像毕加索,不是莫奈,呵呵。”
我低下头拨弄着脚边的草茎,吹走一株蓬松的蒲公英。我抬头望了望头上棉絮般的云朵,借着风飘向看不到边际的远方,像滴融化在水中的白色染料,消失在我的眼界。
“我要回去了。”我起身朝对着我笑的照片说。
“还有,那天我对您许的愿,成为毕加索一样的画家,谢谢您。”
风吹拂过墓园,树木婆娑着向上浮动,叶浪发出哗哗的声响。阳光穿透空气直射在我脚下,我想给祖父一个背影,让他看着我在那段拉开的距离中行走,像天空的云朵般安静地融进这个秋日的早晨。
也许,我该去等待下一个振奋人心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