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评弹之家的分与合

时间:2022-05-29 09:32:26

“中国曲艺牡丹奖”是全国曲艺界的最高奖项,代表着艺术的高度和荣誉的顶峰,两年一届,成千上万的竞争者追逐三四十个奖项,多少人孜孜以求、趋之若鹜,只奈僧多粥少,绝大多数人只能高山仰止、空手而回,留下一声叹息或几滴眼泪。

而上海吴家,却一家三口均是牡丹奖得主,堪为曲艺界奇谈、美谈。他们是:父亲吴君玉,著名评话艺术家;母亲徐檬丹,著名评弹作家;儿子吴新伯,评弹界的后起之秀,承父亲之长,继母亲之秀,是一位写了多部评弹作品的评话演员。

佳偶初成,香火难以为继

1957年,27岁的吴君玉和22岁的徐檬丹结为夫妇。此时,吴君玉凭一部《水浒》在评话界已小有名气,当时还是弹词演员的徐檬丹也初露头角。两人结合,可谓珠联璧合,如鱼得水。

次年,吴家喜添一子,大儿子吴向群出生。

但同时,厄运降临吴家。性情爽直、敢于直言的吴君玉被打成,发配至宝山大场养猪。很多人劝徐檬丹了结这段姻缘,徐檬丹却执意不从。吴君玉将一腔说书的热情无奈转到养猪上,自己瘦成“五斤肉”(苏州话吴君玉和五斤肉是谐音),却把猪养得个个肥头大耳。空余时间,吴君玉还要为夫人准备一道“美味佳肴”:徐檬丹最喜欢吃青豆瓣,吴君玉便耐着性子从喂猪的烂蚕豆里挑出还过得去的蚕豆,剥成豆瓣,等周日回家,交给夫人烧煮。

3年后,吴君玉终于又回到上海评弹团说书。性情依旧不改,他的《水浒》依旧刚劲火爆,又多了几分内心刻画。

大儿子吴向群已6岁,眉眼气质已初显父亲风骨,夫妇俩一拍即合,让大儿子学评话,“子承父业”,传承吴家艺术香火。

吴向群不枉父亲期待,随父亲学说书至15、16岁,已像模像样。1972年,上海评弹团学馆要招生的喜讯于第一时间传到吴家,吴家上下摩拳擦掌,夜夜排书,为向群赶考做准备。无奈当时正值“”,学馆只能招收“工农兵”子弟,说书先生的子弟是被划入“另册”不予考虑的。吴君玉郁郁欢寡,烟是抽得更凶了,心想:吴家香火要断哉。

子承父业,成就评弹之家

一晃10年过去。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日,吴君玉的老师、著名评话艺术家顾宏伯兴致冲冲来到吴家报告喜讯:上海新长征评弹团要招生了!吴君玉一声长叹:大儿子已经上班,原先学的那些基本功早已荒废。顾宏伯不肯罢休:不是还有小儿子吴向隽吗?吴君玉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隽隽哪是说大书的料,眉清目秀皮肤雪白像俚格娘,爆发力也不够。夫人徐檬丹插话了:要么让隽隽去试试吧。吴君玉无言转身,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

时年,吴家小儿子吴家隽16岁,10岁起,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跟随父亲学说大书。由此,吴君玉得出一个结论,隽隽不是说大书的料。

而母亲徐檬丹却对小儿子抱有希望,她像当年帮大儿子排书应考一般,手把手帮起了小儿子。父亲只是在一旁默默看着,其实,他何尝不想吴家艺术香火有人继承?但他不动声色,是为了掩饰可能会有的再次失望。

吴家隽终于考入上海新长征评弹团,被送往苏州评弹学校专攻评话。1982年毕业,并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赴京向文化部领导作汇报演出。同年7月进入上海市黄浦区新长征评弹团成为一名评话演员,艺名:吴新伯,师从著名评话艺术家顾宏伯学习传统长篇评话《包公》,后又随父亲学说长篇评话《水浒》,有《武松》,《闹江洲》,《大名府》,《三打祝家庄》等近六十回书。

自此,成就一个圆满的评弹之家,吴君玉夫妇“子承父业”的愿望终于实现。

评弹之家,中途分道扬镳

上世纪80至90年代初期,百废待兴,文化艺术被压抑了十多年后犹如雨后春笋蓬勃兴旺。

吴君玉以他一部穷尽了大半生心血的经典《水浒》,稳稳占据了评话舞台。他的《狮子楼》、《鸳鸯楼》、《浔阳楼》、《十字坡》、《黑白斗》等,都让观众百听不厌;他的一转身、一扬眉、一举手、一投足,都让观众击掌叫绝。但吴君玉不满足,为适应愈来愈快的生活节奏,为争取年轻观众,他创造了微型评话这个全新的评弹演出形式。他大胆地去掉了书台、醒木,仅一件长衫,一把扇子,在短短十几分钟里,大量运用评话的技巧、噱头、人物造型,让观众得到了最大的艺术享受。他让评话第一次走进了电视台、体育馆、大剧院,他让更多的人喜欢上了评弹这门优美的曲艺艺术。尤其是很多年轻人,称吴君玉为“时尚老头”、“快乐老头”,他们是先喜爱了吴君玉再认识评弹艺术的。

此时的徐檬丹,毫不亚于夫君。她的评弹创作如日中天,硕果累累,《爱情三部曲》――《真情假意》、《一往情深》、《情书风波》,《三盗芭蕉扇》、《河东钦差》、《听雨楼》……叫好又叫座,并屡屡获奖。

吴新伯,却相形见拙。或许是父亲预言成真,他在书坛挣扎了几年,终于在1993年下海了。父母的痛心显而易见,而他的痛心埋在心里。他说,我对父母不孝,对评弹艺术不孝。一个让人羡慕的评弹之家,分道扬镳。

重返书台,艺术薪火相传

1995年,生意已经做得小有起色的吴新伯,再次迎来了自己人生的转折点。上海评弹团又要招生了!这是父母曾经的愿望,是兄长曾经的愿望,也是吴新伯曾经的愿望。他在离开评弹界的时候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能进上海评弹团,我将放弃一切,再度回来。一家人再次联合起来,帮吴新伯排书应考。

终于,吴新伯作为优秀评话人才被上海评弹团引进,他踏进了向往已久的名家云集的评弹艺术的殿堂。评弹之家,薪火有人为继,再次团圆。

2000年,吴君玉、徐檬丹联手创作的中篇评弹《孙庞斗智》,荣获“第一届中国曲艺牡丹奖文学奖”和文化部颁发的“文华奖新剧目奖”。吴新伯参与演出,在文化部举办的第六届中国评弹艺术节评弹比赛中荣获表演奖。

《孙庞斗智》不仅赢得了诸多荣誉,也是吴新伯在艺术道路上的一个关键的转折。以前他在舞台上的表演和对评弹艺术的理解只是停留在继承传统这个层面上,老师怎么说他就怎么说,能模仿像了就算是成功了。现在吴新伯仿佛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特长来塑造人物。

受母亲影响,吴新伯也开始了评弹剧本创作。他首先选择了非常传统的评话《绿牡丹》作为实践自己创作理想的一个试验田,边说边改,大大丰富了这部书。看见儿子在创作上的热情之后,母亲徐檬丹推荐给吴新伯一个题材,是关于人与狼之间的一段生死较量故事。吴新伯埋头创作,不多久,短篇评话《夜走狼山》脱稿。初演后,由于一些传统观念的束缚,作品被否定了。吴君玉夫妇不服,向上海曲协求援,希望召开一个作品讨论会,如果再被否定,他们将口服心服。在讨论会上,来自高校的教授、上海文艺界理论界的专家和评弹界的代表,给作品以充分的肯定,尤其对一些创新的理念予以高度赞扬,同时也提供了很多修改意见。真是峰回路转,起死回生。散会后,一家三口挑灯夜战,修改剧本。

2003年,《夜走狼山》获第二届苏州评弹艺术节创作奖、表演奖和剧目奖三个奖项。2004年又获得了第二届“中国曲艺牡丹奖文学奖”。同年还获得了上海市委宣传部、上海市重大文艺创作领导小组颁发的上海文艺创作优品奖。此时,吴新伯在荣誉的山峰上已经和父母亲站到了一样的高度。但他心里明白,无论在表演还是创作上,他距离父母亲还有很大的差距。2004年8月,上海曲协为吴家举办了“曲苑芬芳・吴君玉、徐檬丹合家欢演唱会”,吴新伯说,我只是绿叶。

大树虽倒,家园依旧茂盛

2007年,吴君玉被查出患了肺癌。这是吴家的大树,也是评话界的大树,许许多多人行动起来,想让大树不倒。然回天乏力,2008年4月29日,吴君玉倒下,再也没有起来。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武松、宋江、李逵、郝大成……同道中人和热爱评话的观众扼腕叹息,泣不成声。

曾和丈夫患难与共、志同道合的徐檬丹头发全白了。

吴新伯搬来和母亲同住,他要守住母亲,守住这个家,还要守住评话,守住书台。他是更忙了,评话在日渐消亡,他留不住父亲,他想把评话留得久一点。书场、电台、电视台,写作、表演,他是四面出击。

2008年6月,第五届“中国曲艺牡丹奖”分赛区比赛在上海举行,吴新伯以自编自演的新编长篇评话《大唐奇侠传・雨夜之变》角逐牡丹奖表演奖。之前,在第三届中国苏州评弹艺术节上,他已获得了创作金奖,表演银奖。艺海剧场,吴新伯一人,一张桌子,一把扇子,一块醒木,把风雨交加、金戈铁马的场面表现得活灵活现,扣人心弦。他的一转身、一扬眉、一举手、一投足,已有了乃父的风范,让人看得有些目瞪口呆。下场,上海曲协主席王汝刚对吴新伯说:刚才,你父亲的魂灵好像依附在你身上。吴新伯以微弱差距名列第二,但牡丹奖只有第一没有第二,这次,吴新伯与牡丹奖失之交臂。但人们已看到了吴新伯的进步和潜质。谁说吴新伯不是说大书的料,吴君玉先生可以瞑目了,徐檬丹先生可以宽心了。

2009年,吴新伯又获得中国曲协颁发的“中国曲艺六十年・优秀中青年曲艺家”荣誉称号;2010年,因为这个荣誉,又被上海市委宣传部冠以“优秀文艺工作者”称号。从锦江小礼堂领奖出来,吴新伯觉得自己的压力和责任更大了,他是一点也不敢松懈的。

这个曾经圆满的评弹艺术之家依旧圆满,母亲徐檬丹在吴新伯的精心照料下安享晚年,依然在创作或指导晚辈的创作;儿子吴新伯努力坚守和“坚持”着,他说只要坚持下去,横在面前的这堵墙总有一天要被撞开的(一堵什么“墙”呢?是他为自己预设的艺术标高吧);父亲吴君玉,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举手投足,他的魂灵,他的精神,永远不会离去。他永远会守护着他无限热爱的妻儿,守护着他无限热爱的评话。大树虽然倒了,而评弹的家园依旧茂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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