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审美体性

时间:2022-05-27 05:41:44

浅谈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审美体性

摘要:陶渊明诗歌意象的审美体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意象的写意之美、意象的混融之美与自我形象的显豁之美。这三种审美体性的形成各有其具体原因。概要而言,则主要源于陶渊明的诗歌观念、精神个性以及前陶之时的诗歌传统。

关键词:陶渊明;诗歌意象;写意之美;浑融之美;显豁之美

陶渊明一生,存诗不多,只有一百二十余首,但在晋宋之际的诗坛乃至整个中国诗歌史上,却成为一道独特而且耀眼的审美风景。陶诗之美,不仅表现在高洁的个性与旷达的情怀上,不仅表现在平淡而又隽永的艺术风格上,也不仅表现在“质而自然”的语言特色上,它同时也表现在陶诗的审美意象上。本文所要梳理、探讨的就是陶诗意象的审美体性。

一、陶诗意象的写意之美

工笔与写意原是绘画术语。按照北宋韩拙的概括,写意是指“用笔有简易而意全者”,工笔是指用笔“有巧密而精细者”。作为绘事笔法,写意与工笔的趣舍明显不同。前者重神韵,后者求形似。“诗画本一律”,如果把这样的绘画术语移用到诗歌评论上来,那么陶诗之中的景致风物描写,无疑具有略貌取神的写意之美。

陶诗意象的写意之美几乎俯拾即是。摘要引例,四言诗之中,《停云》诗的“飞鸟”意象、“园树”意象,《时运》篇的“新苗”意象,“花木”意象,均堪圈点。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亲好,以招余情。”

“山涤馀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五言诗之中,写春景,“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写夏景,“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写秋景,

“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写冬景,“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写村落,“暧暖远人利,依依墟里烟。”写涧水“山涧清且浅,可以濯我足。”写山晚,“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写秋月,“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写行役风波,“崩浪聒天响,长风无息时。”写园田居,“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上述意象的描写,显然不是“极貌以写物”,不是精雕细刻,而是大处着眼,抓住特点,取其风神,是典型的写意笔法。

有关陶诗的写意之美,学界早已论定,我们在此也无需做过多的发挥。这里拟以申说的是陶诗意象写意之美的形成原因。我们认为陶诗意象写意之美的形成,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首先,它与陶渊明的文学观念直接相关。陶渊明在《感士不遇赋》中说:“夫导达意气,其惟文乎!”在《饮酒》组诗的序言中,又讲:“既醉之后,颇题数句自娱。”在《五柳先生传》中,夫子自道:“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已志。”可见,在陶渊明看来,诗文的写作,并不求其外在的功能与作用,它只是一种宣达情志,自我娱乐的活动而已。受到这种重在自我抒发的文学观念的驱动,陶渊明之于物候景致,自然更注重的是以我为主的“感物”,而不是以物为主的“察物”,体物之时,更注重的是“物感”而非“物态”。从以我为主的“感物”、

“物感”出发的景物描写,也就必然趋于物象风神与主观情志的自然契合,这是陶诗意象写意之美得以形成的首要原因。

其次,它与陶渊明的精神个性也有密切的关联。陶渊明之为人,并非琐细破碎、斤斤节节之士。于人生,他关注生死,讲究的是委运任化,“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于立身,他思考的是质性节操,践履的是适性任情与固穷不滥。于读书,他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不求甚解”作为一种读书取向,并非贬义,指的是求取大意,把握文章或著作的基本精神。这样一种“大处着眼”的精神个性,拓展到观物、体物上来,也必然趋向于不滞于物的写意描写。

此外,前陶之时,虽然“赋体文学”已经“体物而浏亮”,但诗歌之中,从《诗经》到汉末的“古诗十九首”,再到正始、太康时期阮籍、左思等人的诗作,都没有把自然风物作为独立的审美客体,所以诗作之中,笔涉风物,也往往是写意呈象而已。这样的传统对陶渊明的影响无疑是明显的。

二、陶诗意象的浑融之美

诗歌的内容要素不外乎景、情、事、理。这里所说的浑融之美主要是指景与情、事、理之间彼此引发,交融渗透、相得益彰、混沦为一的审美风貌。

如果对陶诗的意象加以分类,那么,诗人自我意象之外,主要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自然意象,一类是比兴意象,一类是人文意象。自然意象是指诗人即目“直寻”的山水田园、风花雪月等自然实有之景。比兴意象是指经过了诗人“审美过滤”的别有寄寓的物象。人文意象简言之就是那些经过了诗人审美选择的有来历、有出处,体现了特定的价值内涵与观念内涵的物象。

自然意象方面,与事、理、情浑融一体的代表性作品是《饮酒》其五。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首诗以议论开篇,先讲自己心远尘俗,故能精神超越,这是理。接下来写事,写自己采菊东篱,南山偶望。然后写景,在夕阳雾霭之中,飞鸟结伴归林。最后两句写刹那间的感受与体悟。这首诗的景、情、事、理的浑融之美可以从两个方面加以分析。从诗歌的表层结构上看,正因为自己心远尘俗,所以才能悠闲自得,采菊东篱,才能“采菊之次,偶然见山”。既然南山在目,那么山间美景自然会引起诗人的关注与赏眺。而赏眺之际,又必然会有所感悟,有所会心。显然,诗中的理、事、景、情、悟,在意脉上是前引后续,环环相生的。从诗歌的深层的“义理”上看,其中的景、情、事、理也是浑融一片的。就诗作的基本精神而言,应该说,这是陶渊明对于人生回归的讴歌。“心远地自偏”,讲的是如何回归,采菊见山,讲的是回归的悠闲,飞鸟归林,讲的是物类的回归,作用在于启示人的回归。最后的“真意”感悟,所表达的正是妙得回归之理而且沉浸其中、乐在其中的一份无法言表的喜悦。理说回归,事显回归,景乐回归,情在回归,在远离尘俗,心系回归的意义上,景、情、事、理,浑融为一。

比兴意象与人文意象,就其有所寄寓而言,二者并无差异。区别只在于意象之中精神内涵的设定者有所不同。如果是作者独立设定的,那么这种意象就是比兴意象。如果由前人设定,并且得到普遍的认同,那么这样的意象就可以视为人文意象。陶诗之中,人文意象主要有松菊幽兰。代表性诗句见于《和郭主簿诗》其二、《饮酒》其七、《饮酒》十七。“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真秀姿,卓为霜下杰。”“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青松意象来源于《论语》之中孔子的青松赞:“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幽兰意象来源于屈子的《离骚》而又有所提炼。它们表达的是一种浊世自清的人格追求与情操取向。这样的人文意象与陶渊明的情怀志趣无疑是契合无间的。陶诗的比兴意象主要是飞鸟游鱼。袁行霈先生认为“陶诗

中屡次出现归鸟意象”,“此皆渊明自身归隐之象征。”可谓精辟。结合我们的论旨,我们对袁先生的观点还可以做如下的发挥。陶诗之中的种种飞鸟形象,不仅负载着渊明一生由仕而隐的人生踪迹,也凝聚着渊明在仕的徘徊痛苦与归隐之后的自由解脱、喜悦怡然之情。当然,如前所述,飞鸟的意象中还隐含着渊明对人生真义的感悟。从这个意义上讲,飞鸟意象本身就已经呈现了景、情、事、理的浑融之美。

陶诗意象浑融之美是怎样产生的呢?我们认为,就人文意象与比兴意象而言,个中原因主要在于陶渊明对于诗歌意象审美过滤与审美选择的精严。应当说,陶诗取用的人文意象与比兴意象在数量上是极其有限的,而且这两种意象又都是用在人生大节的表达上――个体的操守问题,仕途的进退问题,适性与违己问题。为了更好地“导达意气”,示其本志,陶渊明势必格外地关注所取之象与情、事、理的契合性、包容性以及表现力,进而促成景、情、事、理的浑然一体。

就自然意象而言,陶渊明之取象,并非“寓目辄书”,它的基本套路有二:一是诗人于彼时彼地,因物兴感,即景生情,情为景动,所以纳景入诗。《停云》诗中的园树意象,就属于此类。“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亲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停云》自序云:“思亲友也。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不从,叹息弥襟。”这是对诗人取象的直接说明。诗人取象的第二个套路是以我观物,据我取象。诗人先自有一种境遇、一种胸襟、一种情怀,然后激活并取用眼前之景,或者忆中之象,并把它笼罩在自己的识见、境遇与心境之下。陶诗名作《归园田居》其一、《读山海经》其一,也包括我们前面谈到的《饮酒》其五,都是此一类属的佳例。按照上述两种套路取象,当然会有情景的交汇,会有景、情、事、理的浑融。

三、自我形象的显豁之美

显豁的对应概念是深隐,是内敛,是藏而不露。从艺术表现的显隐角度着眼,无论陶诗的意蕴,还是陶诗的自我形象都具有显豁之美。这里,所谓自我形象的显豁之美,主要是指诗人的情貌、风神、心境、状态的生动鲜活与“指而可想”。

赏读陶诗,我们仿佛见证着诗人喜怒哀乐,目睹了诗人的颦笑举止。“眇眇孤舟逝,绵绵归思迂。我行岂不遥,登降千里余。目倦川途异,心念山泽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这是有违“真想”,在役思归,身倦心苦的陶渊明。“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暖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馀闲。”这是回归田园,近观远望,恰然自得的陶渊明。“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这是等身农夫,日出而作,日入而归的陶渊明。“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这是与农夫有了共同语言且能相处融洽的陶渊明。“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这是南风清阴中,得其所哉,书琴自娱的陶渊明。“欲言无余和,举杯劝孤影,日月掷入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这是心志难酬,孤寂悲慨的陶渊明。“夏日抱长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这是在饥寒交迫中饱受煎熬的陶渊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词。”这是饥饿之中、困顿之际求乞于人而又难于启齿的陶渊明。总之,全部陶诗,已经立体地、多方位、多侧面地把诗人的自我形象“和盘托出”,品读诗作,千载之下,如见其人。

陶诗的自我形象为什么能够具有上述的显豁之美,此中原因,当然可以作多方面的分析。除了与陶渊明的“导达意气”、真情为文的文学观念、创作观念直接相关之外,“学非称师,文取旨达”,语言表达上平易自然的风格取向也无疑是一个积极的助成之因。这里还需要拈出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前陶之时的诗歌传统以及陶渊明对诗歌传统的承继关系。

论到前陶之时的诗歌传统以及陶渊明对诗歌传统的承继关系,袁行霈先生曾经讲过:“魏晋诗歌上承汉诗,总的看来,诗风是古朴的。”又说:“陶渊明是魏晋古朴诗风的集大成者。”袁先生的概括简要而又精辟。对于两汉魏晋之诗的古朴,我们可以有多层面的界定。但从诗歌发展史的角度看,它显然既有别于南北朝诗歌的声色雕琢,也不同于自唐以后画意加诗情的精致的意境营构。它是“我”在诗中,以“我”为主,融景、情、事、理于一炉,汇行、见、感、思于一体的相对“古拙”的诗思范型。在这样的诗思范型中,诗人的自我形象自然会得到充分的呈现。而陶渊明作为古朴诗风的集大成者,自我形象具有显豁之美,当然也是顺理成章的。

参考文献:

[1]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年4月

[2]袁行霈《陶渊明集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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