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四题

时间:2022-05-21 08:57:56

雨水

【公历每年二月十八日前后为雨水节气。雨水,“斗指壬为雨水,东风解冻,冰雪皆散而为水,化而为雨,故名雨水。”】

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是一个需要低声呼唤的名字,你要轻轻叫一声:雨水!就像叫心爱的一个女子。女子是戴望舒笔下的那位,在悠长悠长的雨巷里,撑着一把油纸伞,高跟鞋敲打着路面,款款地走来。听到你的叫声,她会用嫩绿如水的声调轻轻地应一声:“哎。”她的衣裙是绿的,在雨巷斜斜的光线中,显得一些暗,她的颜色是明丽的,有一种惊人的含蓄的美。

纷纷乱乱的日子中间,雨水就随意插在阴历二月的某一个日子。这一页日子的颜色,也是嫩绿的,嫩绿中洇染一些儿鹅黄,很是明丽。这是初春的颜色。初春从严酷的冬天里脱颖而出,好像是少女逃出了阴暗的大家族,她提着裙裾,轻俏地跑着,越跑越快,把气喘吁吁的笨重的冬天闪到身后。她是一团毛茸茸地轻绿,走到哪里,便在哪里染一片烟笼般的绿意。干硬僵白的土地一见到她,马上酥软了筋骨;骨感的山岙水淖,一见到她,马上湿润明媚起来。

我们平日说雨,就是说雨,不会再带上一个水字。雨不就是水么?二十四节气中的雨水,却是把两字并列的。我们祖先造词,是十分简约的,作为节日的“雨”尚带着一个“水”字,是有一些讲究的。从字面上看,这雨就不同于一般的雨,这雨是湿淋淋的,水蒙蒙的,雾腾腾的,青烟一样飘飘洒洒,朦朦胧胧,只应是牛毛一样的细雨,纷纷地,在平静的水面上洒呀洒,洒下一片透明的青针。这雨又无形又无声,让你感觉不到它是雨,只是轻雾一般地润,只有这样的湿雨,才配带上一个葱笼的水字。而夏天大喊大叫的豪雨,冬天阴冷连绵的冷雨,秋天无休无止的淫雨,都只能是雨,而不能是雨水。雨水是柔媚的,浸润的,飘洒的,毫无风骨的,是有韵致的,像巷中那位款款走路的女子一样。

这样柔柔的雨落在人身上,也不能叫“淋”。“淋”字太动感了。只能叫“洒”。洒是一种飘柔,方丈的拂尘轻轻掠过,面上觉出一片凉意;洒壶倾着,无数银亮的银线飘然而下,这才是洒。雨水就是这样,洒着春天,和春天以后的日子。洒得这一天的日历也软软绵绵的,汲饱了水份,洇得雨水这两个字也都模糊。

被洗练的北风删了枝叶的树木在飘逸的雨水中醒了,它揉揉惺松的睡眼,打了个哈欠。一朵腊黄的荠菜花探头探脑地从河边的土里钻出来,顶起一块泥土,好奇地打量着这轻绿笼笼的雨水中的春天。

每一个季节都是以轻柔开端,以浓重结束的。春也会老的,春老了的时候,就不及幼时的可爱。我们还是喜欢春小的时候,她在“雨水”的年纪。

惊蛰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说:“二月节,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故曰惊蛰。是蛰虫惊而出走矣。”晋代诗人陶渊明有诗曰:“促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纵横舒。”】

每年农历三月的某一天,深邃的天地间总会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这个声音人们是听不到的,极锐敏的感觉也感觉不到。它可能如同撕帛,也可能如同裂石,总之,很短暂,又很轻微,要靠领悟,要靠用心灵感应它的存在。这个神秘的声音对于土地,以及土地上所有的植物和动物都无异于一声惊雷。在这个声音还没有到来之前,一切都在静静地期待着它。明知它会来,迟迟等不来,一直等到它该来那个日子。

像是运动员已经箭在弦上,赛场上突然沉寂,都在静候那声发令枪响。

树木还在梦着它繁茂的四月,干裂的老皮,生铁一样的枝桠,黢黑而干枯。花和草梦见它绮丽的盛装,细碎的土壤冻成了一地波浪,连温柔的湖也僵硬起来。到处都干白冷硬,大地失去了它母性的丰腴和柔媚。动物和昆虫静静地伏于土中,在温暖安静的土层中首尾相接,随心所欲地蜷着身子,无知无觉地睡着。你枕着它的腰,它的腿脚伸展在你的腹上,坦然地无状地交错着,享受着肥厚的土层的庇佑和爱护。一日又一日,它们就这样半知半觉或者无知无觉地甜甜地熟睡着,一切都在酣酣的睡梦中,间或动一动睡姿,发几声呓语,接下来还是无休无止地昏睡。时光停止了,运行静止了,外面世界声音的传递消逝了。黑甜乡中,是永恒的暖意。

动物和昆虫在睡着,花草树木在睡着,山岗在睡着,土地在睡着。

它们可能只醒着一根神经,等待接受那个天外的神秘声音。

在这个时间,世界上也许发生了许多事情。多事的人们也许凭空弄出了许多动静,这些动静也许被人类自诩为改变了历史的进程。但是,动静隔绝于它们,它们不为所闻,无动于衷。和过去的许多时日一样,又连接上现在的许多时日,酣睡,依旧在温暖的土地里。

那个神秘的期待还没有来临,那个神秘的声音还没有响起之前,它们只能深深地酣睡。

三月里的某一天,它们被惊了一下,惊醒它们的是来自土层深处的那个神秘声音;也许是土地中一块石头的一次呻唤;也许是时光的一次报时;也许是田野的一次深呼吸;也许是植物根系的一次伸展;也许是被冬天遗忘的一颗果实从树梢坠落。像是水泡迸裂“叭”的一声,像是春困醒来“哦”了一声,像是山石跌落“得”的一声,像是一朵云落下地面“噗”的一响。总之,这一声很细微、很细微,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这一个声音在大自然和人类制造的各种噪杂声音里很快被吸附了,像一片落在眼睛里的雪,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形状,就消失了,它和无限时间里的每一秒一样,消逝于深邃的无限中。

然而,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对于蛰于地层下的动物昆虫和花草树木们,却是沉雷一样响亮。它们在这一个瞬间,全部被惊醒了。像是蓄势待发的运动员听到了久已期待的发令枪声,响声如此巨大,如此清晰地传入了它们的神经,不约而同地,它们都睁开了眼睛。在同一个时间,它们急不可耐地扒开土层,纷纷向外惊喜地打量。它们看见了崭新的三月的阳光,无比清新鲜嫩的天与地。它们再无一丝慵懒的睡意,一个个精神起来。

哦,惊蛰了。

清明

【清明, 二十四节气之一。“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则清明风至。”按《岁时百问》的说法:“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故谓之清明。”清明一到,气温升高,雨量增多,故有“清明前后,点瓜种豆”、“植树造林,莫过清明”的农谚。】

因了杜牧那首写清明的著名的诗,明媚的清明也因此感染上了忧伤:细雨霏霏,烟雨迷蒙, 枝头的杏花被打湿了,扫墓归来的路上行人相遇于途,都沉浸在深深的哀思中,开口未相问, 只在烟雨里寻,到哪里去消解这无边的哀思呢?问牧童,牧童遥指杏花村。

在这里,迷人的春雾,柔情的细雨,枝头的新绿,大地的生机,一齐被忽略了,被置换了,被置换成了一种低迷的哀伤的踏青扫墓图。淅淅沥沥的春雨也成了意味着伤感的行人泪。在春风中快乐舞蹈着的酒旗成了麻木心灵的好去处。

其实,这只不过是诗人的一种情绪,一种诗意的感觉,一种被独特结构了的清明。它涵盖不了春光的明媚,它消解不了春色的无限。悲怆和伤感与春天原是不相融的,是一种诗人的情绪渗进了这个季节,并使一个健康的季节被一种不适合的情绪所笼罩。这只能说,是诗的魅力,是文字的魅力使然。魅,不可知的怪异的能量,通过规整的诗句偏移了人们对季节的正确感知。

清明的本意原不是这样的,是爽朗,明丽,清新,提神,犹如一桶井拔凉水兜头泼下,颤切切打一个激灵,抖了抖头发,水花四飞,凉意一过,神情为之一振,所有的春困、慵懒一扫而光,浑身的细胞都活泼起来,展眼一看,原野如润,田地如酥,天气清而且明,无边的春入眼来。这时突然有了一种激情,一种冲动,一种从身体里向外涌动的活力,立马要做点什么,或者要破坏点什么,反正不能闲着,于是“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清和明两个字都是平声,读起来也不激昂,也不低沉。平实得像阳春三月的大自然,平实得像一种健康的心境。这种平实,蓄势待发,给人一种想立马做出一些事情的原始冲动。虽然与杜诗的意境天差地别,但正是合乎春天的真谛。春天正是一个易于冲动和激情的季节。

端阳

【端是“开端”、“初”的意思。初五可以称为端五。农历以地支纪月,正月建寅,二月为卯,顺次至五月为午,因此称五月为午月。“五”与“午”通,“五”又为阳数,故端午又名端五、重五、端阳、中天等。从史籍上看,“端午”二字最早见于晋人周处《风土记》:“仲夏端午,烹鹜角黍”。】

榴花红艳似火,江南春色正老,绿涛迭翠,烟雨一片,正是梅子黄时。刚进入古历五月,人们的心情便有了一些牵挂,好像冥冥之中一种神秘的召唤,引起了心灵感应,召唤人们去完成一个仪式。这个仪式很古老,古老得就像那苍苔斑斑的小桥流水,履行这个仪式不需要创新,只需要延续,不需要求异,只需要守旧,让思维在习惯的轨道上一直滑行,只有古旧才能保持仪式的古香古色。履行这个仪式是需要各种人以各色形态参与的:男人孔武有力的臂膀,女人心灵手巧的刺绣,儿童稚气好奇的眼睛,诗人沉静大气的诗篇。同时参与仪式的还有:平静如画的江水,山上青青的菖蒲,竹子脱下的胞衣,大米蒸成的黏糕,细长翘首的龙舟,还有一味中药比如雄黄。

经过几天的忙碌,仪式所需已经备齐,本是代代传承,熟悉这些程序就像熟悉手掌上的纹路,不用号召和布置,勿需提醒和安排,人们凭的是心灵感应,一切只是水到渠成的操作,只要季节准备好了,一切便都妥当。

这个日子未来的时候,人们也没有扳着指头计算它的归期;这个日子要来的时候,人们也没有往常迎接节日一样的兴奋,该来的终究会来。人们神色平静,一丝不苟地包着粽子,采来菖蒲,绣了香袋,调和着雄黄酒,或是重新油漆龙舟,平静的神色里可能含着一分两分怆然,两分三分凝重?都是被内敛着。

这种平静一直持续到龙舟竞发,气氛才陡然地热烈起来,激越的鼓声,忘情的呐喊,飞溅的浪花,划拨的浆声,强壮的手臂,奋力向前竞相争先的龙舟,才搅乱了五月的平静。男人的角力总会表现出一种气势,这撼天动地的气势把灵秀的江南搅得动荡不安。

端阳,便每每在一年的五月,在平静内敛中开场,在激扬热烈的氛围里收场的。

据说,端阳的起源,原是因祭奠历史上的三个人物,后来, 归结成了专为祭奠一个人。这归结便是一种认同,这认同便是人心的向背,这向背便是一种取舍,这取舍便是世道人心的价值。

用世世代代的一个日子来祭奠一个人,无论这种祭奠的仪式是宏大还是式微,都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哪像眼下四起的造节风,人们随便想一个名目,聒噪一阵,便烟消雨散,足以见证了浮躁的现代人文化的浅薄。

专设一个节日来祭奠一个人,不论这个人的事迹多么赫赫,功业如何彪炳,生命多么华丽,都不足以构成纪念的理由。纪念的也许是一个失败者,一个穷困的,潦倒的,为世所弃,为世所难容的人。人们认同的标准不是功业的成败,只是人格的力量,就是他心里是否装着人民,一生为着人民的, 人民心里也装有他。他为人民流血流泪受难,人民也会用血泪来纪念他。

屈原大夫的事迹,虽然鲁迅先生谑之曰:“帮忙而不得。”但他确实是为楚国的利益招致自我毁灭的。当一排排的谗言,一桶桶的污水,劈头盖脑一齐泼向一块洁白的玉,仍不能淹没玉的光泽;当谗言和污水都加重了浓度,黑如墨汁,臭如老厕,密如急雨,任意撒泼时,玉的光泽便被覆盖了。这时候,美玉保持自己的唯一方式,只有碎掉,玉碎的过程,石破天惊!像一只雄鹰,从长空呼啸而下,奋力撞向一块巨岩,“轰”的一声,天空响满悲壮的啸声;像一股岩浆,从地心冲天而出,在天空划出一道绚丽的弧线;像一道闪电,劈裂长天,发出耀人眼目的一瞬。一个伟大的生命迸散了,一块举世无双的美玉破碎了,一道灿烂的光华却长留在天地玄黄间。

近年来,有民俗学者研究端阳节习俗,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屈原不是怀石自沉,而是被政敌暗杀的。他援引民俗还原了那千年前惨绝人寰的一幕场景:屈原驾舟驶于江上,许多船箭似地追赶上来,屈原挥剑搏斗,他们把屈原五花大绑,然后沉入江底。目睹这一惊险追杀死亡游戏过程的人不敢说破实情,借用隐喻的方式告诉了人们真相, 竞发的龙舟,捆包的粽子都再现了两千年前江上追杀的细节。

不论怎么说吧,两千年前一个黑色的日子,岁月流转到了今天,仍然没有褪色,仍然值得人们纪念,而且一代一代不改变仪式的味道。历史断裂过,可纪念没有断裂;人心变化过,可祭奠没有变化,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延续的力量。也许,是节日里添加了吃的内容,才使这一个日子更有平民味,更便于流传。在消化深沉的思想和瑰丽的诗篇的同时,一种怀念的文化在加固着,那就是,中华民族的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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