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风情素描

凉州城西有一皇娘台，向世人一直讲述的是魏晋南北朝时代的往事。西凉国被北凉所灭时，母后尹夫人被俘，北凉王劝其降，尹夫人愤辞拒之，随同也劝她，她说：“兴灭死生，理之大分，何为同凡人之事，起儿女之悲？”尹夫人宁死而不降，后人敬其贞烈，遂筑台纪念，以教后人。此种超乎生死之上的大义大理，不知今人能理解多少，然凉州人一直把这往事讲着，就好像那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尤其是那些不得志的老秀才们用一种高傲的态度讲完后进入冥想之中，听的人也随其进入那茫茫往事之中时，你分明能看到那个时代尚义的影子还在鲜活地灵动。在这茫茫西部，在这华夏人用锦绣丝绸与基督徒、穆斯林、印度人对话的古道口，这些尚义的凉州人多么像遗民，而我独爱这遗风，因为它把真正的精神高扬。

然而，在凉州一直保持的一种“贵族”生活的风气，常常吸引着我。一群５０岁以上的老人坐在一个凉棚下，喝着清茶，听着旁边一个唱曲子的唱那些古老的往事。他们每天都听，可每天都像根本没有听过的一样认真地听。那里面有什么呢？不外乎正义，不外乎善良、忠诚，不外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等，还有什么呢？没有了。他们向往和崇尚这些。他们中有些是好义的人，有些是喜欢戏的人。他们有层次的分别，表现出他们的不平等。每天早上他们从凉州城的不同方向向这里奔来，怀里揣一瓶酒，在这里一边听着，一边讲着人间的千百世态，一边喝着。太阳西斜的时候，有喝的高一点的就站起来，背着手，一边唱着秦腔和花儿，一边穿过整个凉州城，像一个帝王一样目中无人地走回家去。整个凉州城被他唱活了。大约从唐朝起，这种风气就开始在这里盛行，到了清朝时更盛了。一千多年来，凉州人奇迹般地仍然过着这种浪漫的生活。

凉州人从容、达观、敦厚。如果用物质的发达与丰富来认定一种生活的文明程度，未免过于愚昧。精神永远追求的是永恒，物质遵循的才是变化。像凉州大地上昂扬生长的白杨树一样，用不着人们去描绘它，因为任何描绘都比它本身显得拙劣――凉州人就这样开始他们的生活历程：不屈不挠地崇尚一种精神。我常常还想起那些在凉州大地上行吟的艺人。每逢人们歇下劳动的身子，就请来艺人坐在热炕上，唱的是古老的故事，但又多么像今天的事情。要的正是那些超越时间、空间，而能对人们的生活给予秩序的精神：正义、善良、忠诚、因果报应等。一种无所畏惧的生活基于坚定的信仰。他们信仰着，所以他们在大地上劳作时内心充实。凉州人的身子骨都非常硬，保持了凉州处于鼎盛时期那唐朝的风气：中原文化与佛教文化融合，生活从容、达观，审美趋于粗犷、敦厚等。走在凉州的大街上，一种悠闲从容的生活风范会感化你，使你常常疑惑自己莫非回到了唐朝。

所以凉州人喜欢酒。哪个男人不会喝酒？笑话！喝醉后不倒的汉子才是真正的男人。酒与英雄相连。只有充满了豪情的男人才会喝酒，才会与酒结下不解之缘。无论多深多久的愁怨，一场酒洗得干干净净。即使是陌生人相遇，一场酒也使男人们结成生死之交。从秋天到春天，凉州人在酒乡里腾云驾雾般地度过，直到一场春风把他们吹醒，他们才后悔地对自己的女人说：“再不喝酒了！”可怎么可能？他们离不开酒。正是这酒，与凉州那无边无际的大地和荒漠，一同塑造着凉州人豪放的性情。它虽然给女人们带来惊悸，但却使生活充满了浪漫的情怀。所以它便成为秦汉时期英雄们驰骋的疆场，它的勇猛与剽悍像狂飚一样吹灭了六国。而唐朝的边塞诗人们谁不曾在这里醉过？唐朝的英雄哪个不曾在这里接受洗礼？正是这酒，把个凉州的性情张扬得浪漫恣肆。

这就是凉州人。不同朝代的影子附在他们的身上，一同走在大街上，他们却浑然不觉。他们从容不迫地生活着，那种华夏人正在丢失着的浪漫情怀却在他们身上保持着，并得以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