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电地方账

时间:2022-05-14 10:50:05

水电地方账

“以前这里不通公路不通电话,我们去县里开会,就要走王顺友的马帮邮路,七天时间才能赶到县城。有时为打一个电话,来回也要走两天。”3月底,倮波乡党委书记甘正安对《财经》记者回忆说。

倮波乡位于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的木里藏族自治县东北,处两乡四县六州交界地带。目前共有5个行政村,25个村民小组,乡里居住着藏、汉、彝、蒙四个民族,总人口5903人,总面积360平方公里。

这是一个典型的西部山村,交通不便、耕地稀少、经济落后、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2003年之前,倮波乡不通公路不通电,更没有通讯和网络,生活条件之艰苦,甘正安连称“外人无法想象”。

二滩水电开发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二滩公司)政治工作部主任罗崇伸说,当年的水电开发者都是“爬进”位于凉山州的锦屏的,而“移民更穷苦,一家几代人搬迁,所有家当不足100元”。

2003年,锦屏一级电站开工。三年后,倮波乡所在的木里县财政收入就激增至4000万元,同比增长500%。

倮波乡同样受益匪浅,不仅“五通一平” (通水、通电、通路、通气、通讯,平整土地)全部解决,乡财政收入也翻了好几番。2004年,当地农民见到挖掘机时曾感慨,“怎么还有比牛力气大的东西”。如今,“开着小汽车、打着手机”的农民随处可见。

对于地处偏僻的山区而言,水电站建设,尤其是大中型水电站建设,是改变当地经济和社会生态的重要引擎,极受当地政府重视和欢迎。水电站的巨额投资不仅拉动当地GDP增长和增加税收,辅助建设还有效提升了地区竞争力,改变了百姓观念和生活。

中国水力发电工程学会副秘书长张博庭向《财经》记者介绍,“十二五”期间,中国水电建设将主要在西部,特别是西南地区展开。

目前,整个西部地区水力资源约占全国总量的81.4%,其中西南地区占比又高达66.7%,截至2009年底,整个西部地区水力资源开发程度仅为23%,西南地区仅为17%,可开发的水力资源较为丰富。

事实上,在五大发电集团成立之初,他们便纷拥进入西部干流争抢水资源。而在州、县、乡等支流流域,民营资本的拼抢同样激烈。

自2004年水电项目从审批制改为核准制后,省市一级地方政府的权限明显增加。因水电站规模不同,相应的审批权限和程序也有所区别。装机容量25万千瓦及以下水电项目由省及地市(州)发改委核准,而更大规模的水电项目,尤其是装机容量百万千瓦以上的特大型项目,仍须上报中央部委核准,并在国务院办公会上会商。

于是,地方政府的渴求、主管部门的约束以及投资方的利益追逐,或碰撞或交织,上演了一部西部水电开发闹剧。

经济转折

“如果一心一意想把政府收入搞上去,把地方建设弄好,会特别支持水电。”罗崇伸告诉《财经》记者,凉山州对水电特别支持,两任书记均强调,水电是地方经济第一支柱。

这绝非偶然。对地处偏僻的西部山区来说,凉山州获得的政策与补贴远不足以带动当地经济跨越式发展,他们需要实实在在的大项目,以项目带动产业驱动和社会变化。

凉山州是全国最大的彝族聚居区,面积6.04万平方公里,现有人口473万,其中彝族人口231万。

以资源论,凉山州本不应贫困。全州轻稀土氧化物保有储量278万吨,全国第二;钒钛磁铁矿15.48亿吨,全省第二;有色金属矿产储量全省第一。不过水电资源大规模开发之前,这一切只能停留在统计数字上。

二滩公司总经理陈云华说,当地百姓太苦太穷,如果没有大型水电项目作为载体,可能永远无法改变这种艰难的生存环境。

所幸,凉山州拥有丰富的水能资源。州政府统计数据显示,全州水能资源经济可开发的总装机容量为6478万千瓦,占四川的57%,占全国的15%。平均每平方公里年可发电量高达337万千瓦时以上,是世界平均水平的48倍多,较全国平均水平多了17倍多。若全部开发,年发电量将超过2406.9亿千瓦时,仅发电环节销售收入即可达550亿元。

凉山州的水电资源主要集中在“三江”(金沙江、雅砻江、大渡河),在国家规划的14座装机容量达百万千瓦以上的特大型水电站中,有十座位于凉山州境内或界河上。目前,已开工建设的六座,开展前期工作的四座。

如此众多的水电站建设,第一时间给当地带来了天量投资。截至2010年9月,凉山州已开工建设的溪洛渡电站累计完成投资250亿元,锦屏一、二级电站为283亿元,官地电站为73亿元,瀑布沟电站为245亿元,深溪沟电站为41亿元。仅此六个大型水电站的投资累积就已达892亿元。

地方中小水电的开发亦不在少数。《财经》记者了解到,凉山州在建中小水电共107个,装机容量达117万千瓦,投资总额超过70亿元。

凉山州政府办公室秘书李春勇向《财经》记者介绍,近年来,水电投资已占全州生产总值一半以上,且随着水电开发进一步深入,这样大规模的投资还将持续近十年左右。截至2009年底,凉山州水电累计完成投资已达1109亿元。

“过去凉山州的GDP在四川省内不是倒数第一就是倒数第二,2008年我们已经跃升至第七了。”李春勇说。

GDP贡献之余,水电站更带给地方巨额财政收入。据凉山州税务部门统计,2000年至2009年,全州“三江”水电开发施工企业已缴地方各税及附加达8.27亿元。预计水电资源全部开发后,可为凉山州提供地方税收及附加4518亿元,为中央和其他地区提供企业所得税120亿元。

地方政府的其他诉求同样能得到满足。李春勇介绍,地方政府一般会对水电开发商提出修建公路、通讯基础设施,建学校等要求,具体如何实施则由地方和开发业主协商。

罗崇伸表示,地方政府需要企业配合的地方,二滩公司均会酌情配合,“只要与工程相结合,业主一般都会帮”。

官地电站开发期间,二滩公司就曾花费2亿元打通了一条山间隧道。罗崇伸告诉《财经》记者,原本可选择绕路而不开隧道,考虑到改善当地交通状况,且隧道建成后对电站建设也有帮助,最终还是多掏了这笔钱。

现在,隧道的开通不仅解决了通往泸沽湖风景区的交通,还打通了周边四个县与外界的联系。

据介绍,凉山州之前有钢铁厂,虽被攀钢整合,但产品销售依旧低迷,企业生存困难。大型水电项目上马后,钢材企业和水泥企业亦逐步从困境中走出。

“一个电站带来了上万个就业机会,不仅解决了当地就业,还拉动了农副产品销售,相关产业跟着发展起来。”李春勇对水电的肯定溢于言表。

争抢税源

水电开发带来的巨大收益,极大地催动了地方政府的热情,对水电项目的争夺亦在所难免。而国家对争夺缺乏必要的规范与制衡,使得水电开发乱象频生。

陈云华在接受《财经》记者采访时表示,鉴于水电开发对地方经济拉动作用明显,为留住巨额税收,近年来,甘孜、阿坝、凉山州等地纷纷出台政策,要求水电站必须在本地注册。

李春勇介绍说,凉山州经济主要靠大型水电项目拉动,来自水电项目的税收占当地50%以上。不过,如果水电站注册地不在凉山州,所能分得的税收“并不太多”,仅为30%左右。

甘正安告诉《财经》记者,今年木里县很多人大代表提出,今后水电公司要在木里开发,“公司必须注册在木里”,原因就是“可以带来税收”。

所开发河流若仅流经一地,注册问题的解决相对简单。陈云华表示,企业愿意到电站开发地注册,这样能直接把部分税收交到当地,让地方感受到水电开发带来的效益。

一旦遇到跨地域河流,情况则会复杂许多,为争夺税源,地方政府各出奇招。

大渡河公司旗下瀑布沟电站地跨凉山州和雅安市,两地均要求其在当地注册。由于大渡河公司迟迟未下决定,雅安市以“未核准”为由叫停该公司大岗山电站建设三个月,令大渡河公司的间接损失高达数亿元。

对注册地的争夺,源于尚未理顺的分税机制。目前,水电站在建设期需缴纳建安税(3.2%)、印花税、个人所得税、房屋租赁税、耕地占用税等;建成后,还需缴纳增值税(17%)、教育附加费、地方附加费等。其中,很大比例税费将缴至项目注册地,每个项目的数额年均至少在几千万元以上。

以凉山州为例,二滩公司在该州共有1500万千瓦装机容量,以0.3元/千瓦时电价计,年收入接近200亿元。按目前现行的项目注册地10%分税比例,缴纳至凉山州的税收,光增值税这一项就达3.4亿元。

李春勇强调,当地政府一直在争取,希望水电开发公司能够就地注册,就地结缴税金。“这对企业的影响并不大,但对我们地方政府来说,影响很大且深远。”

同为水电开发重镇的云南省,政策与四川不同。云南并不以注册地作为分税标准,而是由省政府直接按淹没土面积进行分税。

《财经》记者了解到,近期,四川省政府也有意出台类似政策,将根据水电站建设中淹没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口来进行分税,但是,具体分税比例还在协调中。

地方的胃口远不止于此,近年来,要求资源入股的州、县、乡政府越来越多。

《财经》记者获悉,目前,中小水电项目均被地方政府要求入干股,比例从5%至10%不等,木里县今年甚至将入干股比例提高至16%。

“这是一条基准线,如果你不答应,就不能来木里开发水电,总有企业愿意接受。”甘正安说,随着水资源越来越稀缺,拥有可开发水电资源的地方,对开发企业的要求也越来越多,利益分享是绕不开的重要谈判议题。

如果水电项目规模不大,省市一级即可核准,地方政府要求利益分享的话语权重就更大,水电投资商只能就范。

即便是那些需要在中央一级核准的大型或特大型水电项目,相关地方政府同样会提出类似要求。不便具名的电力央企负责人告诉《财经》记者,这一两年,有地方提出“以被淹没土地入股,希望获得长期分红”。

“土地是国家资源,不能任由地方政府拿来作价。”这位负责人担心,地方政府的此番诉求并非为提高当地民众利益,而只是为了增加财源。虽然这样的大型水电项目多有来头,但如果不能适当满足地方政府的利益诉求,未来的开工建设和运营亦难顺利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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