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细节光辉尽情释放

时间:2022-05-12 08:59:29

《祝福》是鲁迅小说中的典范精品,文中有这样一句话:“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这是一个物件细节描写,虽然没有人的活动和言语表达,也无动态显示和多少评价,但却传达了无穷的意味和多种作用。细节是生活的细胞,也是事物的本质,尤其是这篇小说中的这个细节,耐人寻味,含蕴丰盈,仔细揣摩,可以表现出如下十种意义。

一、显示年底实情

作者让四叔书房的对联“脱落”了“一边”,只挂着“一边”,这是符合当时实情的。众所周知,“除夕”是中国传统佳节,俗称“过年”、“过大年”,是农历每年最末一天,其隆重程度,远远超过全年其他所有传统节日。除了庆祝、团圆、拜年等常见内容之外,除夕这天比较统一规范的标志性事情,就是贴对联,包括门联、窗联、柜联、中堂字画等等,“总把新桃换旧符”,以示辞旧迎新之意。四叔书房对联脱落了一边,并不是四叔故意不去挂上它,随意“放在长桌上”,也不是这位“讲理学的老监生”生活懒散,不拘小节,而是年终在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反正将要更换新的对联,“还在的”一边马上也要拿下来,何必要挂上这“脱落”的一边,多此一举呢?可见,这副对联,不早不迟,在年终祝福之前脱落了一边,既预示着鲁四老爷将要换去书房这副对联,甚至包括“陈抟老祖写的”“朱拓的大‘寿’字”,又显示了旧年将末、过年在即、祝福将至的客观实情。这真是无巧不脱落,无巧不成书。文中的“我”是在“旧历的年底”的“这一夜”回到鲁镇的,“这一夜”就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或二十四的夜里,有“送灶的爆竹”作证。当时,人们都在紧张地准备“福礼”,迎接年终“祝福”大典的到来。这“乱成一团糟”的鲁镇,造成鲁家一边对联的“脱落”是符合情理的,是对年底忙乱情形的具体说明和侧面映衬,也能“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这一脱落情景,充分体现了小说“源于生活”的基本特点。此意义之一。

二、提供扩展因子

对联是成对的,分为上联和下联,也即出句和对句,一般写在纸上、布上或刻在竹子上、木头上、柱子上的对偶语句,字数相同,词性相应,结构一致,形式对称。可是这副对联只提供了一句内容:“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只说是“一边的还在”,至于还在的这“一边”是上联还是下联,小说中并无明言和暗示,这就给小说提供了扩展未知领域的空间,要知其所以然,使之明朗化,必须刨根问底,追根溯源,将对联的来龙去脉,查它个水落石出,从而增加新鲜知识,明确作者创作的匠心。要明确“已经脱落”的“一边的对联”是什么内容,就要知道“事理通达心气和平”的出处,根据教材注释,这是朱熹对《论语·季氏》的注释。检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的《论语·季氏》部分,有这样一段文字: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日:‘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73-174页)

在这段文字中,朱熹对“不学诗,无以言”的注解是“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能言”,对“不学礼,无以立”的注释是“品节详明,而德性坚定,故能立”。据此可知,“已经脱落”的“一边”应该是“品节详明德性坚定”。再根据对论“仄起平收”的规则,脱落的一边“品节详明德性坚定”应该是上联,而“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当是下联。通过这样针对性的弥补添加,扩展了阅读宽度,完整了知识体系,交代了知识渊源,是非常及时的。此意义之二。

三、展示社会环境

小说的主人公是祥林嫂,围绕和衬托祥林嫂的其他人物,都可以归为社会环境,因为社会环境中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人际关系”。鲁四老爷是文中的重要人物,他的生活圈子中呈现的物品,定然是不可或缺的社会环境,特别是这副对联。对联展示社会环境的关键,并非其存在的本身,而是通过对联实体呈现的文字内容,即“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它是在宣扬和推崇封建礼教,是这位讲理学老监生的人生信条,祥林嫂主要就是在这种礼教毒害下悲惨死去的。她是一个勤劳、质朴的农村妇女,与中国广大的农民一样,对生活的要求只是底层次的生存。尽管如此,鲁家仍然剥夺了她参与祝福的权利,使她失去了做一个正常人、普通人的基本地位。鲁四老爷对这样一个处于社会最底层、可怜至极点的农村劳动妇女,毫无怜悯同情之心,唯有冷漠、歧视甚至厌恶之情,究其原因,是他的“道学”,是他的“礼教”,而道学和礼教在文中的体现,应该首推这副对联,它告诉我们,封建礼教使国民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压抑和毒害,造成了民众的愚昧和冷漠。这一悲情的体现者祥林嫂,一生顺从礼教,到头来却被封建礼教活活吞噬。她的惨死和悲剧,是封建礼教所致,是鲁四老爷所致,与这副对联密切相关。这副对联展示祥林嫂生活的社会环境,真是太典型、太概括了。此意义之三。

四、生成留白艺术

留白,又称“空白”、“虚白”、“计白”,原为绘画术语,指画幅中有意不着墨的部分,用以与着墨的部分构成完整和谐的艺术整体。后移用于文学创作之中,是指没有形之于语言文字而能使人想象得出的内容和意蕴。常表现为情节缺损、背景省略、深层意蕴不予点明等,小说、诗歌创作中最有市场。鲁迅在《祝福》中,让一边的对联“脱落”下来,“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还在一边有内容交代,表明了鲁四老爷这位理学家在宣扬自我修养的标准,由此我们看到了这位老监生的内心世界和遵从主脑。脱落的那一边的内容是什么呢?脱落的是上联还是下联呢?它又表现鲁四老爷的什么特点、思想和性格呢?留白因此生成。这种脱一半留一半、似断非断、似无非无的空白,正是作者匠心独运的结果,也是读者重新创造的领地,追根溯源的引子,探究人物思想性格的起点,作者将极为丰富的内涵和意蕴,极为巧妙地用于这一留白之中,给读者留下了无限广阔的空间,产生了“言有尽而情未终、文有限而意无穷”、“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妙艺术效果。正如老子所言,“见素抱扑”,绚烂归于平淡,无须多费口舌和笔墨,就能涌动不尽的韵味。留白是作者的,补白是读者的,本文的这一留白艺术,不仅增加了文章的容量、力度和深度,使文章虚实相生,摇曳多姿,而且唤起了读者丰盈的想象,产生了很强的审美效果和艺术魅力。此意义之四。

五、增加情节波澜

对于主人公祥林嫂来说,交代对联的细节时她还没有出场,从文本整体来看,脱落半联属于环境背景内容,与重要人物鲁四老爷密切相关,无疑是主要情节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如果不写脱落的这半联,如果让对联的上下联完好无缺地悬挂于书房的墙壁之上,就可以比较全面直接地揭示鲁四老爷的做人标准和道德情操,一览无余地呈现给读者,作为小说当然也无不可。但那样处理,就失去了这一细节的魅力和引力,就庸俗为一杯清淡无味的白开水,然而这里的对联脱落一半保留一半,已知一半未知一半,简单的情节一下子如平湖落雁、草原生风,突然掀起了波澜,徒然产生出悬念,波澜虽小,照样扣人心弦,悬念虽短,依然引人入胜,尺水兴波,小河起浪,给人以多种联想和无穷韵味。作为具有作者引子的“我”,作为鲁四老爷的本家之侄,作为思想比较民主激进的观察者,见到对联如此情状,自然要心动一番,由对联到人物,由人物到情节。造成对联细节的是鲁四老爷,而见证这一细节的是“我”,刻画这一细节的是作者,三方面的内容相融相合,大大丰富了情节内容,增加了行文的曲折性,产生的艺术效果是十分显著的。此意义之五。

六、与“我”构成对比

文中的鲁四老爷是重要人物,是杀死主人公祥林嫂的主要凶手;文中的“我”也是重要人物,是主人公悲剧命运的见证人。鲁四老爷封建守旧,遵从礼教,思想顽固,反对变革;而“我”则是那个时代顺应潮流、激流涌进的知识分子,易于接受新生事物,同情主人公的悲惨命运,对鲁四老爷存有芥蒂。鲁四老爷的思想倾向及伦理道德,都烙印在这副对联之上,此时的他并不在书房,身心全在“祝福”活动中。这样,通过对联内容写人,是侧面表现鲁四老爷封建落后的思想和灵魂。此时的“我”恰巧来到书房,目睹对联脱落细节,深知四叔封建意识,“我”自感与祥林嫂一样,成为影响四叔祝福情绪的一个“谬种”,而四叔在“我”的眼里也自然是形式上的“本家”,实质上的“冤家”。这样,通过见识对联写人,“我”“百无聊赖”,情郁于衷,这是正面表现“我”的主观感受,显示了于“我”环境的格格不入。可见,这里既有描写角度正面与侧面的对比,又有道德观念进步与落后的对比,还有情感态度彼此不和谐、不融洽的对比。而这些对比,都是因这副对联细节产生的,它本身虽然不会说话,可是却传达了无穷的意味,也由此奠定了“我”与“四叔”的感情基调和理念分歧,直至结尾也没有改变。此意义之六。

七、揭示人物本质

这副对联主要是为鲁四老爷设置的。他的阶级属性,无疑是封建制度的卫道士,程朱理学的忠实信徒。他是一个读书人,其书房布置装饰自然体现了他的人格修养和道德追求。无论是挂在墙上的这半副对联,还是脱落下来的另半副对联,都极为概括地表现了他端正公允的为人立世。然而既可怜又可悲的祥林嫂,只因是个寡妇身份,他时而面露“皱眉”,时而满口“可恶”,甚至骂其为“谬种”,“通情”何在,哪见“达理”,他的表面操守与现实做人大相径庭,标榜名义与实际行动相去甚远,这是针对写实的这的半副对联来说的,事理通达“只是个幌子”,“心气和平”也是个骗局。再结合脱落的半联来看,“品节详明德性坚定”,既是对悬挂的这半联的映衬和补充,又是对“脱落”的一语双关。作为“讲里学的老监生”,应该对传达理学思想的对联奉若神明,然而他却让其“脱落”下来,而且十分随便地“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并不立即恭恭敬敬地高挂起来,显得漫不经心,无动于衷。可见脱落的不是这半副对联那么简单,而是极为匠心地告诉人们,它是让鲁四老爷的“品节”脱落,毫无“详明”可言,让其“德行”丧失,哪有半点“坚定”,具有强烈的讽刺意味和鲜明的暴露价值,从而揭示了鲁四老爷自私伪善的嘴脸和极端虚伪的本质。此意义之七。

八、表达作者情感

这副对联半挂半落,补充完整后,内容也就完全明朗清晰,作者为什么要在小说的序幕部分设置这副半虚半实的对联,意在总概鲁四老爷是一个怎样的人,为鲁四老爷初步定性,即恪守礼教,信奉理学,通情达理,心平气和,讲究仁义道德,善于修身养性。如果就此搁笔,如果表里如一,鲁四的确不失为封建社会的正人君子。然而作者写这副对联的真正目的,并非歌颂“四叔”为人的完美,恰恰是通过这副对联内容,表达对鲁四老爷的憎愤之情。在鲁家极为卖力的祥林嫂,先后失去二夫一子,无家可归,鲁四老爷没有半点同情,反而厌其寡妇身份,令其远离“祝福”,得知祥林嫂悲惨死去之后,他还大为“生气”,骂其为“谬种”,即使是对自己的亲侄儿“我”的回乡省亲,也觉得是打扰了他的祝福,“也是一个谬种”。这些内容的交代和照应,无一不在说明,鲁四老爷的这副对联虽然挂得堂皇,说得好听,但观其言察其行,他又分明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伪君子、人面兽心的食人魔,只不过是软刀子杀、绵方式食而已,口是心非,言行不一,表面上道貌岸然,骨子里却是满肚子坏水。作者是一个爱憎极为分明的人,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对于像鲁四老爷这样的人,他深恶痛绝,毫不留情。本文不是散文,作者不能直接入主文中站出来说话,只有通过小说中的“我”来见证这副对联内容,来寄寓对鲁四老爷的强烈反感和满腔义愤。此意义之八。

九、体现选材特点

选材,就是对占有材料进行取舍。选材要严,以一当十,“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文心雕龙·事类》)也就是选材要少而精。它的基本要求是,典型真实,紧扣主题,新颖生动。表现鲁四老爷浓厚的封建意识,可以采用叙述方式直接交代,也可以通过某件事情加以说明,还可以让其登台表演,现身说法。可是作者没有繁言碎语进行赘述,也没有通过具体事情娓娓道来,更没有让鲁四老爷亲自出场,而是通过半留半脱的一副对联,来揭示其思想意识。这副对联(包括脱落的半联)仅有16个字;写这个细节具体情状是34个字(不包括脱落的半联),即使加上脱落的上联8个字,也只有42个字。这42个字共同构成了一个物件细节描写,以此来表现鲁四老爷的性格特征、道德情操、思想观念和为人处事。这副对联细节的呈现时机,是在“我”进了书房之后无意间发现的,这“无意”又好像是漫不经心的“闲笔”,好像无关紧要似的,实际上,正是这副对联的设置,才呈现了鲁四老爷的精神世界和遵从道德,而这一细节前面的“朱拓的大‘寿’字”,后面的《康熙字典》、《近思录集注》、《四书衬》等,都只能说明鲁四老爷是一个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思想守旧的文化人,是鲁镇有地位、有身份、有财势的上等人的代表,都不能表现出鲁四老爷的思想观念,它们都是为陪衬这副对联服务的。可见,作者将这副对联选进文中,并作为揭示鲁四老爷思想性格的典型材料,以少胜多,以点带面,枝叶见世界,点滴显光辉,真是太经济、太经典了。此意义之九。

十、彰显剪裁匠心

剪裁,就是比喻做文章时对材料的取舍安排。“取”是拿来为我所用,“舍”是剪去弃之不顾。为了表现鲁四老爷的道德观、价值观,作者精心设计了这副对联细节,让“我”来到书房,让鲁四老爷及时离开回避,于是“我”有机会目睹了书房里的一切。“我”在书房里见到的物品和陈设,共有五样东西:“寿”字、对联、《康熙字典》、《近思录集注》、《四书衬》。书房里仅仅只有这些吗?非也。写字的笔、研墨的砚、落座的椅、照明的灯、盛书的橱等物件,肯定一个也不能少,可是作者并无丝毫点及,因为那些东西对表现鲁四老爷的人格品行毫无意义,所以只字不提,于是干脆删去。即使是这副对联,也是留半联删半联,留下联删上联。这是因为,鲁四老爷只是个重要人物,并非主角,塑造他的形象,完全是为主人公祥林嫂服务的,而这上联却与鲁四老爷对待祥林嫂的言行没有什么关系,也起不到对照作用。如果全联照录,势必主次不分,重点不重,分散读者的注意力,所以将这半联文字隐去,也即干净利索地删去,这是鲁迅做文章的一贯主张,即“竭力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可见,作者将上联删得有理,对下联留得有利。围绕中心选材,残联不残,删字不删事,这个细节体现得最为典型,令人叹服。此意义之十。

综上所述,这个细节虽然十分简单,只有一句话,但显示的意义十分重大。时代生活、民间风情、中心意旨、思想感情、人物性格、情节发展、环境背景、写作技巧等等诸多方面,无所不及。这样解读,让细节光辉尽情释放,甚至牵动全文内容,抓住一点,又及其余,重点突破,以一当十,真是妙不可言。

(作者单位:安徽省庐江县教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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