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角色:一颗不能放下的心

时间:2022-05-09 11:19:06

父亲这角色:一颗不能放下的心

故事背景:叶兆言,著名作家,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有《夜泊秦淮》、《枣树的故事》、《马文的战争》、《叶兆言文集》等。其作品《追月楼》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说到家学渊源,叶兆言的祖父是著名作家及教育家叶圣陶。但叶兆言坦言自己在培养女儿方面一直很平庸,一直跟不上女儿的成长速度。

孩子总是在突然之间长大,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自己落伍,根本不是孩子的对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你已成为孩子的手下败将。

为了女儿,我就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俗不可耐

女儿一天天大了。放学回来,书包往桌上一扔就做作业。话明显少了,越来越像个大人。童言无忌无欺,小孩子的话通常第一等生动,女儿曾说过许多有趣和耐人寻味的话,好像抢救文物遗产,不记下来,实在有些可惜。

女儿被蚊子咬了,心烦意乱,很严肃地问:“妈妈,既然是被蚊子咬一口,怎么不是少了一块肉,反而多了一块肉呢?”做妈妈的开始解释,有时简单的问题越解释越复杂,女儿听着不耐烦,恍然大悟:“我知道了,蚊子在咬人的时候,在肉上拽了一口,把肉拉出来了,所以会多一块肉出来。”

女儿睡觉前,也喜欢捧一本书看。她到处扬言自己要成为叶家的第四代作家,并且要延续到第五代第六代。有一天晚上,她把小人书放在一边,眼泪汪汪暗自伤心。原以为她是在幼儿园受了什么委屈,一问,她却吞吞吐吐:“我是在想,万一,你和妈妈离婚,我有了后妈,你想对我好,又不敢对我好,怎么办?”这肯定是受了电视肥皂剧影响,于是狠狠教训,让她不要瞎想。女儿破涕为笑,再问她为什么会有如此荒唐的想法,她笑着摇头不肯说。又问为什么不想些高兴的事,回答说:“我喜欢悲剧。”

女儿常常被追问长大了干什么。她的逻辑是上小学,上中学,上大学,上留学,结婚,生小孩,听者无不捧腹大笑。

女儿很小就对人的起源感兴趣,告诉她人是从肚脐眼里钻出来的,她深信不疑了很长时间,终于诘问妈妈:“人这么大,怎么能从肚脐眼里钻出来呢?”又问:“我是妈妈生的,妈妈是阿婆生的,那么最最上头的那个人,又是谁生的?”只好用进化论开导,告诉她人是猴子变的。女儿目瞪口呆,愤怒地说:“瞎说,大猴子应该生小猴子,怎么会生个人出来?”

女儿给家里的人像梁山泊一百零八将一样排座次:“奶奶第一,爸爸第二,我第三,妈妈第四,爷爷最后。”

女儿说:“爸爸,我有个想法不敢说,说了你要骂我。我想当班长。”

女儿的两个堂姐都嫁给了外国人,一个远嫁欧洲,一个远嫁拉美。于是跟她开玩笑,说她长大了也要嫁外国人。她听了,大不以为然,摇头说:“还要学外语,烦死了。”

女儿做梦都想拍电影。电影拍不到,退求其次,说上电视拍个广告也行。有一阵发大水,她老是觉得遗憾,抱怨说,我们家也住在楼下,水怎么不把家淹了。“要是我们家淹了多好!”她很有心计地说,“这一来,人家都捐钱,我们家不就发财了吗?”又说:“要是俺的话,还有人来采访我们,我不就上电视了吗?这多好!”

女儿小学二年级时,在班上当之无愧算一个好学生。她是小组长,凡是小学生该有的好品质,似乎都有。平时功课根本不用心,凡是老师的话她都听,放学回来,常常书包还没放下,便得意洋洋宣布:“今天老师又表扬我了!”

偏偏一场关键的考试没考好,尽管也是九十几分,却已经排在十名之外。这个伟大的关键时刻是就要选中队委,选上了中队委,可以神气十足地挂两道杠的标志,这是女儿向往已久的一件事。

当中队委,自然得成绩出类拔萃。很难用笔墨来形容女儿的沮丧,选举的前几天,一向活泼爱动的女儿变得连话也懒得说。于是我便安慰她,说虽然这次没考好,老师根据她以前的成绩和表现,说不定还会让她当中队委;即使不当中队委,屈就当个小队委也可以。小孩子最容易哄,而且心里搁不住事儿,随口给了她一个希望,立刻扯牢了再也不肯丢。依然还有几分沮丧,动不动就瞪大了眼睛问我:“我真的还能当中队委?”

选举那天女儿正好发高烧。陪女儿去医院看病,又是打针,又是吃药。下午就要正式选举,在希望还没有破灭之前,实在不忍心放弃最后一搏的努力。事后想想真有些滑稽,尽管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好学生,从来没当过一天的官,对于女儿当不当中队委,我的表现甚至比女儿更紧张、更孩子气。女儿终于顶着高烧,耷拉着脑袋,忐忑不安地参加选举去了,我和妻子在家等着,心惊肉跳,衷心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捞个一官半职。

如今这年头,能让孩子高兴的事太多。女儿称心如意地当上了中队委,高烧也退了,药也用不着再吃,快活了一阵,也就不当一回事。真正感到高兴的只是我,在女儿当不当中队委这一点上,我变得比自己想象的更俗不可耐。原来人都是想当官的,学而优则仕,女儿觉得自己是好弦子。是好孩子就应该当官。当不当官是检验学生的优劣标志,难怪会那么在乎。

对女儿,我一直后悔对她的培养太平庸

有一年,一位女记者前来采访,让我谈谈对女儿的期待。我信口说了些,大致意思是没什么期待。我是个宠小孩的父亲,养不教,父之过,和现在许多做父亲的一样,明知溺爱对小孩不利,可是偏偏硬不起这份心肠。我一直后悔自己对女儿的培养太平庸,如果一切可以从头来,肯定不会让女儿学钢琴。要学音乐,便让她拉二胡,倒不是标榜国粹,而是想让她和别的孩子有些不一样,现在满世界都是弹钢琴的。

女儿学钢琴,完全偶然。最初是幼儿园办电子琴班,说小孩开发音乐细胞如何重要,于是火速去买了一架电子琴。那时候买一台日本原装电子琴,得花半年的工资。学了三四年,有人指责说电子琴不能算乐器,于是我们又买了钢琴。一提起自己的学琴经历,女儿就抱怨我们耽误了她。

从一开始,就没想培养女儿成音乐家,说穿了,也就是玩玩。找了个好钢琴老师,要求很严,加上妻子工头一样督促,逼着练,如今要说玩,也应该算是会玩了,可惜弹的都是高雅的古典曲目,喜欢的却是通俗流行歌曲。我觉得女孩子除了学点儿音乐,最好也能练练书法。音乐和书法是我所不能的两件憾事,父母在儿女身上下本钱,注重的往往不是小孩的天资,更多的是出于对过去的遗憾。自己不行,在某方面没出息。所以才想到让后代不走父辈的老路。

做父母的,当然不会希望自己的女儿没出息。什么叫出息,其实是个说不清的话题。我对女儿没有什么过高的期待,只是希望她一生平安、幸福、心地善良。能不能出人头地,是她自己的造化,各人头上一方天,没必要强求小孩干什么。我从小就没什么理想,如今人到中年,对理想更

是万念俱灰。人生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把每一步走踏实了,这就很好。

女儿班上一个小男孩写作文,谈到理想,说自己要学习希特勒,发明一种最厉害的新式武器,统一全世界,为国争光。老师把这篇作文在课堂上念了,同学们哄堂大笑。老师说,你这样的作文,怎么去考好中学。

小男孩也真够糊涂,作文写成这样,怕真是没太好的中学肯收他。女儿不考中学,我从来没有想过还有好中学和差中学这样的问题。差中学这个词,在女儿即将小学毕业之际,一下子蹿到我的脑海里。各个小学毕业班都要开家长会,开过了,家长们交流,说到差中学就谈虎色变。一个家长说,他小孩的班主任在家长会上庄严宣布,说如果不好好地管教,就让小孩去某某中学吧;不过请家长做好思想准备,那就是孩子还在初中期间,你们弄不好就会当上爷爷奶奶。

这种话听起来很搞笑,但作为家长不可能不紧张。有一天我路过那所中学,正好要放学,两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黑色紧身衣,气势汹汹站在门口,打扮惊世骇俗,浓妆艳抹,涂着血红的嘴唇,一个把头发染成金色,一个把头发染成银色,骂骂咧咧站在那儿。许多人出于好奇,远远地在观看,她们肆无忌惮,似乎很愿意被别人这么欣赏。

自从见了这两个女孩,我发誓不能让女儿读这样的中学。虽然做爷爷奶奶不是坏事,可是刚读中学,这话题也太提前了。为了让女儿不进入所谓差中学,老师和家长对小孩的要求几乎不人道。竞争是残酷的,其恐怖程度远远超过后来的考大学。能考进好学校的,每个班上只能有几个尖子,孩子们争来争去,就争这么几个名额。

女儿终于如愿考上一所好中学。

女儿说,我这个做爹的总自以为是

常在文章中看见“逆反心理”几个字,有人说它是一种生理现象,表现在16岁的女孩子身上尤其严重。在过去的一个月中,我充分领教了女儿的这种“逆反”,喊她干什么,硬和你对着干:晚上很晚睡,早上睡懒觉;忍不住就看无聊的电视,然后大谈歌星。我不是个严厉的父亲,却是个唠唠叨叨的大人。女儿出国前的一个月,我们之间并不是很愉快,发生过的激烈争执,数量相当于她成长中争吵的总和。老实说,我们都很失望。

我一次又一次失态,有一天,竟然动手打了她。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战争。自从女儿出国的事定下来,我一直在为她操心,起码自己觉得是这样。在父母的眼里,孩子永远长不大,我们不停地要求这样,要求那样。作为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只看到女儿的缺点,女儿会弹钢琴,一次又一次考上重点学校,这次又以出色成绩获得出国留学一年的机会。她毕竟只是中学生,我不明白自己还希望她怎么样。我为她在异国他乡的遭遇烦神,有个美国朋友来做客,他正翻译我的一部长篇小说,挺真诚地说:“你的女儿英语很好!”一个来旅游的英国女孩,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星期,用英语和她整晚聊天,谈喜欢的流行音乐,谈男生女生,可是我对女儿的英语程度还不放心,老是和尚念经一样地让她再背些单词。我知道自己在女儿的眼里很可笑、很愚蠢,越是可笑、愚蠢,越要老生常谈。女儿出国前的十天,有机会去上海与曾经留过学的中学生联欢,她很希望我们全家一起去。我一口拒绝了,理由是有稿子要赶。女儿很失望,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很没有情调的父亲,所以都没想到坚持。

我总是让女儿再用点儿功,要她记日记,要她看一两本名著。在这一个月中,我完全失控,一看到她看报纸的娱乐版,把频道锁定在无聊的肥皂剧上,嗓门立刻大起来,动不动就把她弄得眼泪汪汪。有一天,她去买东西,丢了一顶帽子,我竟然很生气地让她去找回来。我不是心疼帽子,而是她什么东西都不知爱惜,出国后会为此吃苦头。这是很无聊的大动肝火,我平时很宠女儿,因为无原则的放纵,妻子总说我把孩子给宠坏了。也许担心她出国不能自理,也许担心她出国会过于放纵,我突然失去了理智,变得连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可憎。不仅我不讲道理,女儿也变得非常蛮横。我们成天吵,吵得大家都伤心,不仅伤心,甚至寒心,以至于大家都希望早日成行。终于到了8月9日,去上海机场送她,临上飞机,她悄悄塞给母亲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她的母亲已经在伤心流泪,看到小本子上的这些信,更是泪如雨下。

我做梦也没想到女儿会留下如此美丽的日记。她希望我们在思念她的时候,就翻翻这小本子。作为父母,总觉得女儿不懂事,可日记上的内容,分明让我们明白,真正不懂事的,是一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其实,何止女儿有点逆反心理,扪心自问,我们自己的心态也早就失衡,变得不可理喻。我曾经一再感叹,觉得女儿没什么爱心,因为现实生活中,差不多都是父母在为她服务,帮她叠被子,帮她倒水,半夜里起来帮她捉蚊子,强迫她喝牛奶。也许因为那些本能的爱,我们已经有些畸形,却忽视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就是女儿已长大。她不再需要婆婆妈妈的唠唠叨叨,需要的是另一种关爱,是理解。我不得不说自己深深地被女儿感动,女儿日记中表现出的那种爱,那种宽容,那种对父母的理解,让我无地自容。

女儿要在美国读一年中学,远隔太平洋,我们非常牵挂。女儿去了四个月,感觉中却好像才走,时不时都要想她现在正干什么。我和她母亲经常自我安慰,说我们更幸运,如果我们想女儿,可以互相谈谈,以解思念;女儿在美国若想我们,只能是默默地一个人发呆。

女儿寄居的美国家庭有三个小孩,大女儿在芝加哥上大学,其他的两个子女都比女儿小。美国人很重感情,虽然路途遥远,那家父母经常开车去看望大女儿。女儿也因此十分感叹,说人家有三个小孩,父母都那么放心不下,我们就地一个宝贝疙瘩,而且路途更遥远,思念的程度肯定更厉害。

女儿说她终于悟到了两个真理,第一,天底下最爱你的人,永远是你的父母;第二,儿女走得无论有多远,也永远会想家。她说的这两个真理,简单得让我们做父母的忍不住想落泪,这不仅仅是伤感,更因为女儿说得好。真理从来都是最简单的东西,女儿说她在去芝加哥的途中,突然想明白这道理,她说她默默地看着窗外,窗外景色很美,车厢放着地道的美国乡村音乐,心里突然感到茫然,突然感到了很具体、很实在的爱。

女儿在美国读了一年中学,准备回国继续完成高中课程。通过网上聊天,她告诉我花50美元寄了一包衣服回来,其中不外乎几件牛仔衫、几条裙子,还有什么什么。我担心这是否太奢侈,刚准备说几句,她在网上已经愤怒:

“你为什么总是不信任我?”

然后是一连串的教训,女儿说,我这个做爹的总自以为是,事情没弄明白就喜欢胡乱发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女儿告诉我,她是经过调查研究,在该不该邮寄上面,很认真慎重,连她的美国监护人也认为她实在太聪明,因为她选择了一种最便宜最实用的办法。我们进行网上对话,通常都是她用英文,我用中文。在英文的掩护下,她的用词既斯文典雅,让你感觉彬彬有礼,又雄辩霸道,完全咄咄逼人。自从女儿出国,我已习惯在辩论时认输,有时候是一个单词没理解准确,有时候也并不真觉得她对,反正辩不过她,于是只好作罢,不了了之。 我告诉女儿,父亲眼里的女儿总是有问题的。一方面,女儿确实长大了,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出国在外,远离宠爱她的父母,许多事必须自己拿主意,到目前为止,她做得很出色,办事能力让远在地球另一端的老爸十分佩服。另一方面,她毕竟还是孩子,只是个进行文化交流活动的中学生,多少还有些天真,动不动还会在电话里哭鼻子。

做父母的,对子女永远不会放心,即使能力与智力上不如子女。可怜天下父母心,说的就是这么一颗不能放下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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