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解在生活里的历史

时间:2022-04-09 07:51:35

融解在生活里的历史

能够与北京、苏州、西安、杭州等同列首批历史文化名城,泉州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历史文化价值:大量古船、石碑、石塔、陶瓷遗址和伊斯兰教圣墓,共同见证了千年海港的繁华往昔;清净寺、关岳庙、开元寺、天后宫等仍在书写多种宗教和谐共存的历史;东西塔、安平桥、洛阳桥和崇武古城墙所代表的中国石构建筑工艺,水平之高超令人叹为观止……这些珍贵文物散落在古城的四面八方,同频繁的宗教活动、宗族庆典一道,构成了泉州人成长记忆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充满温情地亲近,与之一同生活,而非又敬又畏地把它供奉起来,这是泉州人对待历史的态度。或许基于同样的心理,泉州人无比注重宗族传统、眷念家乡,却又并不安土重迁,反而成为中国最大的侨乡。

历史无需供奉

3岁的阿宝每天最开心的事情是跟着奶奶去开元寺,用买来的小麦粒喂鸽子。开元寺的鸽子很多,只只膘肥体壮,羽毛鲜亮,而且不怕人,常在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驻足、觅食。广场两侧有十座佛塔,全部用花岗岩垒叠而成,是两排有数百年历史、垂着长长气根的大榕树。无论天气多热,这里都很凉爽,这也是附近居民喜欢来此散步的原因之一。向南可以望见巍峨的镇国塔,它与开元寺西侧的仁寿塔共同构成了泉州市的地标。泉州人有一句教育子孙的俗语:“站着像东西塔,躺着像洛阳桥。”其中“东西塔”指的就是镇国塔和仁寿塔。

泉州开元寺始建于唐垂拱二年(686年),至今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名僧辈出,宝物众多,如唐代的甘露戒坛、五代僧人书写的大藏经、宋代的宝箧印经式石塔、仁寿塔上的男性观音和猴行者浮雕,都是国内屈指可数的宝贵文物,有些为世上仅存。而在泉州人眼中,开元寺像公园一样,是个休闲、散心的好去处,一天可能去上好几趟,一些家务琐事如孩子升学、家人病痛,也要跑到这里跟法师们说唠说唠。这座古朴的寺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样的情形在泉州十分常见,无论是行走在承天寺、天后宫这些千年古刹里,还是攀爬在清源山上、流连于闽台缘博物馆中,总感觉本地人比游客还多。人们彼此打着招呼,仿佛是在巷口相遇一般。

与此相映照的是,泉州人在修建文物的时候似乎不喜欢采取“隔离”的办法。在千年古寺里,不会有铁栅栏挡在人与文物中间,不会有“请勿触摸”的牌子,你大可去摩挲塔上的浮雕、拥抱宋元年间的柱子,或者坐在数百年菩提树的根茎上,回味六祖慧能的偈子……2001年,城南的天后路在拓宽时发现了南宋时期德济门的遗址,泉州人把它原地保存,如今成了孩子们每天傍晚踢球玩乐的地方。

对泉州人来说,历史似乎并不需要用敬畏之心供奉起来,就让它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好了。这也可以解释泉州诸多建筑的混搭风格,比如开元寺,殿前殿后有许多印度教的遗物,可能是古时某次修复寺庙(泉州历史上曾有8.0级大地震),发现缺少材料了,有人便提议把同样坍塌了的湿婆神庙拆了搬过来,物尽其用:还能成双成对的柱子立在大殿后面的回廊上,有图案的搁在中间,显得美观些;这门楣石还能用,安在大雄宝殿顶上;至于那些有狮身人面像的石头,方方正正的,就拿到前面筑坛吧……

带着传统搬家

2012年清明节前夕,52岁的泉州人康清和带着9个族人,开着两台车,前往湖南长沙县,寻找本族的一个分支。300多年前的康熙年间,一个叫康振华的年轻人从泉州迁出,辗转到湖南长沙县跳马乡落脚,在此经商,并娶了一个福建老乡的女儿为妻。按照族谱记载,康振华是康氏第十世,离开泉州后曾三度回乡。这一次,作为康氏第十八世传人的康清和,想去湖南看看这支遥远的派系生活得怎么样了——“向上是寻祖,向下也是寻祖。”康清和在长沙顺利找到了康姓人家,如今这个支系已经有2000余人。大家在字辈歌诀里找到了彼此的位置,确定了适当的称谓,清明节当天,一起祭扫了康振华的坟墓。

史料记载,泉州人大半是中原移民的后裔。自晋朝永嘉之乱起,“士大夫多携家避难”,数次迁入福建,并经闽江进入闽南地区。然而,福建山多地少,泉州的人地矛盾尤为突出,人们于是沿着海岸线继续迁徙,走向潮州、雷州半岛、海南岛、台湾岛乃至更远的南洋。跟随这些漂泊脚步的,是记载着祖先故地、支系成员及重大活动的族谱。如今,泉州是我国四大侨乡之一,族人遍布东南亚、北美、澳洲以及我国的港澳台地区,每年都有不少华侨和港台同胞回乡寻祖,泉州人也时常到河南、山西一带寻根。

泉州寺庙多,宗祠更多,往往一条街附近便有好几家。吴氏大宗祠位于百源路附近,红墙黛瓦、檐角高翘,如同一座颇有来头的古寺。宗祠里悬挂着许多牌匾,最醒目的是大殿正上方的“状元宰相”匾——这里原是明朝进士、翰林庶吉士、监察御史吴龙征的府第,因吴龙征曾官居东观侍读、西台御史,故把府第命名为“东观西台”,殿前的柱子上镌刻着一副对联:“东观读书荣分雕锦,西台执法望重豸冠。”清光绪年间,吴龙征的九世孙吴朝诠把它捐了出来,改建成宗祠,改建工作还没完成,族中子弟便有人高中状元,全族人额手称庆。

大殿右侧的墙上,密密麻麻刻写着吴氏家族的谱系,其中相当一部分人如今长期旅居菲律宾、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杰出者还配有雕像。1999年,吴姓人打算再次修复宗祠,这些分散在海内外的族人于是又聚到了一起,出谋划策,踊跃捐款。看着那些古朴的牌匾和西装革履的华侨雕像,心中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一些相隔千里、不曾谋面的人,可以凭借一本古朴的族谱找到彼此,重系血缘。

泉州许多人家的门楣上贴的不是“招财进宝”,而是用石头刻着“陇西衍派”、“范阳衍派”、“彭城衍派”等字样。所谓“衍派”,是指某一姓氏的发源,熟悉中国传统文化的人还能透过这些“衍派”,推测出一户人家姓什么,比如“陇西衍派”通常姓李,“彭城衍派”通常姓刘。

泉州人从古至今在不停迁徙,然而他们并未就此失散,也没有忘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有宗祠,有族谱,这些都记载着他们根在何处。泉州人谈不上安土重迁,但是对于这种“可以带走的传统”,他们始终坚持,不曾断绝。

寻常街巷的不寻常气质

泉州城不大,但基本保留了古城的原始风貌,有太多东西值得慢慢消磨时光。在泉州,最有意思的事情便是在这些古色古香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行走,收获不期而遇的惊喜。

穿过与泉州七中隔水相望的横街,便来到了青龙古地——泉州的许多寺庙以“古地”命名——这是青龙巷的入口。巷以庙名,庙里供奉的是保生大帝,闽南和台湾省普遍崇拜的一个北宋神医。弯弯曲曲的巷子两旁有许多红砖瓦房,在闽南话里有个专有名词——“红砖仔厝”。这些老房子,有的是昔日的“泉州市城区木偶剧团”,有的是基督教堂,有的是清代举人的故宅,有的除了砖石交错的结构,还有用牡蛎壳砌成的墙体。巷子末尾,一座两层高的回廊式楼房格外引人注目:外墙有红色的砖雕,窗户却是西式窗棂,楼顶用南洋特有的青草色陶瓷柱做围栏,一楼的大门和二楼的阳台则是中西合璧,用本地的红砖和花岗岩柱子砌出了小洋楼的风格。这是旅菲华侨李妙森的故居。整座宅子古而不旧,颜色靓丽,大门左侧墙上的瓷砖赋予它浓郁的异域情调,每块瓷砖都有一个象头人身像,背靠一个蓝色的椭圆形大门,头戴金箍,斜披红色的袈裟,穿着金黄色的裤子;有四只手,其中三只拿着不知名的法器,长长的鼻子卷着一颗珠宝;双脚,右脚向内高高地抬起,脚下一只黑色的老鼠正在仰头看他,好像正是这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鼠吓了他一跳。

出青龙巷右拐,是直通晋江富美码头的水巷尾街道,码头附近有始建于明代的泉郡富美宫。整条街道与内河并行不悖,据说原是商人进入泉州的必经之路,整天人山人海,如今道旁全是菜店、肉铺,只剩下一个驿站遗址,北边不远还有明代思想家李贽的故居。在水巷尾与聚宝街的交汇处,有一家“文啊小吃店”,其中的鸡卷、水丸汤滋味鲜美,颇受附近居民好评。

提起泉州,人们容易首先想到开元寺、清源山,要么就是中山路、涂门街。比如易中天就对清源山推崇备至,因为这里除了冠绝全国的道教石雕老君岩、弘一法师舍利塔,还有自唐朝以来的300多方石刻,是了解泉州历史文化的重要窗口。他说:“走在清源山林木森森、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就像走在一本线装的历史书里。在那个满山都是泉眼的年代,有人曾不无夸张地说,只要用拐杖往地上一戳,就会有泉水冒出来。我则相信,如果哪天有一块石头从清源山滚下来,没准就会发现上面赫然刻着唐宋元明清某个朝代的年号。”

我倒觉得,清源山、开元寺、中山路等固然厚重,但名山名寺各地皆有,见多了便不以为奇,泉州真正的妙处恰恰是在寻常街巷中。选一条街巷住下,慢慢走一圈,会发现泉州的精华,这条街巷里全都有,一样有特色小吃,一样有各式寺院,一样有喜欢南音的老人家。开元寺斜对面有一条叫做旧馆驿的巷子,古时泉州驿站曾设在这里,明朝天启年间才迁到城外。巷子不过几百米长,很幽静,两旁大多是用红砖和花岗岩砌成的红房子,古色古香。巷口是一间书店,巷尾是汪氏宗祠,此外还有水陆寺、南外宗正司、明代染织房等众多文物,以及明朝御史汪旦、户部侍郎庄国桢、清朝举人龚维琨、刑部主事王海文、进士杨滨海、状元吴鲁等人的故居。或许正是这种相对均匀的分布,使得泉州人对历史、文化的态度如同对待自己的生活,熟视无睹,又亲近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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