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与爱情

我经常与女儿开玩笑，说我们那一代人是婚姻大于爱情，而你们这一代人是爱情大于婚姻。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在我年轻时的岁月，谁敢想爱情两个字呀！那年月，谈情说爱有点低级下流，而娶妻生子却是理直气壮，所以对女人的选择更多的是婚姻的需要。

但是，我个人的情况有点惨，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我不但没有爱情，而且连找个老婆都相当艰难。不是吹的，我年轻时挺英俊，浓眉亮眼，体魄健壮，身高一米八五，走起路来威风凛凛，很有点《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形象。但什么形象也不行，所有的女孩子听说我是个反动家庭的“狗崽子”，立即吓得拔腿飞跑。

为了不使母亲忧伤，为了不让世人耻笑，我上蹿下跳，东奔西走，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就是一个目的——找个老婆。更艰难的是，那时的女孩子全都鬼一样精明，个个老谋深算，只要是介绍人把她领到你的面前，她审视你的两个眼睛就像Ｘ光射线一样要把你穿透，几乎没有寒暄就直奔主题——你的工作是国营的还是大集体的，你的工资是多少，你的性格你的身体状况，连五脏六腑都要细细考核，绝不感情用事。问完你个人资料之后，就问你的住房条件，问你家庭人口，当然也就问到你的父亲和母亲。只要问到我的父亲，我立即就原形毕露，像狐狸露出了尾巴。

这时，我即使是剖心挖肝给她看，说我绝对与父亲不一样，说我绝对是革命青年，说我绝对勤劳能干会过日子，也丝毫感动不了她们。因此，一直到三十而立的年龄，我还在孤身打光棍。

因为我爱好文学，偷偷摸摸地看了很多书，也就会讲很多的故事。再加上那个倒霉的时代，老百姓家里没有电视机，电影院里几乎不上映故事片，唯一的文化生活就是整天喊万岁或声嘶力竭地唱八个样板戏。人们的脑袋里全都空荡荡的，这就使我的故事格外生动感人。

我抓住一个愿听故事的女孩子大讲特讲，讲得她两眼放射着激动的光彩。讲多了，我就敢越格讲爱情故事。我发现，淡淡的忧伤最能打动女孩子的心。我就讲民间传说中美好而伤心的爱情故事，讲国外著名的爱情小说，甚至斗胆把自己不幸的命运和浪漫的想象全糅合在一起，编成一个个生动感人的故事，终于将她讲得“绝对离不开我了”。

到了我女儿这一代，世界天翻地覆了。电影、电视剧全都在放肆地哭着笑着讲爱情。年轻人急着找对象，却不急于结婚；结了婚，又不急于生孩子，从容地延续着个人的轻松自由。我和妻子常常为在国外读书的女儿担忧，既怕她找不到一个好对象，又怕她找到一个坏蛋男人。

不知什么时候，女儿在网上交往了一个小伙子，两个人从未见面却又爱得要死要活。上网时，我与女儿只讲了不到10分钟的话，就看到她接了3次电话，都是那个“网友”打来的。女儿撒娇的回话口气让我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呢！

然而令我大吃“二”惊的是，一两年过去了，女儿竟然还是与这个网友云里雾里地交往，甚而更亲切地撒娇。我和妻子私下里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咱管不了，听天由命吧。

终于有一天女儿“正规”起来，她在网上告诉我，她想让这个连她自己都未见过面的男网友先来家里见我。我想，女儿快到30岁了，不想再为爱情旋转了，要真正找个对象过日子，所以要我先出面“判明优劣”。我一下子激动并紧张起来，这真是从最现代一下子倒退到最古代，让未来的岳父先与未来的女婿“相面”，对我来说，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最沉重的任务。

按照女儿说的时间，小伙子准时敲响了我家的门。当我开门第一眼见到他时，不由得愣住了，从形象看，绝对就是30年前的“我”走了进来——那眉眼那脸盘，活脱脱“克隆”年轻的我。当我把这个感觉告诉女儿时，女儿兴奋极了，甚至有些担心，假如这个30年前的“我”，看不中她怎么办？我幽默地说：“你放心，30年前的老爸最喜欢的肯定是你啊！”

果然，这个小伙子后来成了我的女婿。两个孩子相互鼓励，先后硕士毕业，进了国外一家有名气的企业，生活得比我们这一代更有情趣。朋友们看到我的“全家福”照片时，都笑道：“你不是找到一个女婿，而是找到一个儿啊！”我想，爱情真是奇妙，竟然能有如此巧合，天猫配地狗，天长地也久。

最近，我到大学讲座，有学生当场问我：“你们那一代难道真的没有爱情吗？”我一下子怔在那里。在那个年代，我一个家境穷困的狗崽子，能找到一个党员干部家庭的女儿，而且是比我小8岁的姑娘，这种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结合，如果不用爱情来解释，还能说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