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全的社会和健全的记者人格

尽管有11名新闻记者在山西繁峙“6・22”特大爆炸事故中，因收受当地有关负责人及非法矿主送的现金、金元宝，受到了纪检监察部门的查处，多少使一向神圣的新闻职业显得灰暗，然而另一组数据也同样引发笔者的思考。

据总部设在纽约的保护记者委员会2004年1月2日公布的最新统计数字，2003年全球共有36名记者因工作的缘故被枪杀，与上一年19人相比数字有较大增长。主要原因是伊拉克战争造成了13名记者被打死，占了总数的1／3强。据法新社报道，伊拉克之外的地区，很多记者死于蓄意的谋杀，大多数情况是因为他们批评性报道招致的报复，其中在菲律宾有5名记者因揭露腐败和有组织犯罪活动被杀害，哥伦比亚则有3名记者因为工作的缘故被打死。①这不由地让人想起一句话，“新闻工作者的良知却是任何新闻界巨头、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和集团组织永远也无法彻底压制的”。②

与其他领域的职业受贿行为相比，也许这些记者收受贿赂的数量算不了什么，但就职业性质而言，其影响相当恶劣。因为它败坏了新闻事业的源头，所做所为违背这个崇高事业的安身立命之本。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些记者丧失了自己的职业追求？又是什么原因使得这36名记者恪守对职业的忠诚乃至献出了生命？近来重读73年前张季鸾先生的一番话，颇感找到了问题症结。

1931年，张季鸾为燕京大学新闻系写了一篇题为《新闻记者根本的根本》的新闻学论文，在这篇文章中，张季鸾开宗明义地向新闻系的学生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为什么想做新闻记者？为什么入新闻系？张季鸾认为，在成为新闻记者之前，有两层必须觉悟：

“第一，或者有人想，做记者可以得到物质上优厚的享受，这是错误。中国经济发达以后，经营报业的人可以获利，但是单纯做一个记者，靠薪水吃饭，我想在二三十年内，恐怕很难有得到优厚酬报的。……所以从平凡而正当的途径上来讲，做记者大概要一世穷。”

“第二，或者以为记者这种职业好玩，有兴趣，这话不假……不过诸君要知道，有兴趣的另一面，是格外劳苦。任何职业，办事时间都有一定，记者生活，独没有一定。而且夜间工作多，满天下的人类，都在黑甜乡的时候，新闻记者还拿着秃笔，写稿子，听电话……所以新闻记者生活的兴趣，只能是在紧张兴奋忽歌忽泣之中找兴趣，绝不是舒适享乐的生涯。”③

七十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薪火相传的新闻事业仍在继续，这一伟大事业恪守的职业精神还需秉承。张先生指出新闻人应具有的两层觉悟是他多年从业的肺腑之言，上述这11名记者的所为，大概就是未能如他所愿的“觉悟”吧！

由于时代的变化，如今记者的报酬比起一般的社会阶层略高，但仅凭一支秃笔两条腿想攀至富豪之列恐怕困难还是不小。体现为物质生活的钱是人得以生存的必要前提，但新闻工作者又不能完全奔着钱而去。这样就造成一个二律背反，一方面新闻是一项职业，是新闻人的谋生手段，采写成了生存的第一需要；另一方面新闻工作又要受其职业追求的规范，不能因钱牺牲正义和良知，见利忘义。把采写活动完全当作谋生之手段，就会以采访活动中出力的多少、受苦的多少来盘算自己该得多少。在新闻事业中完全用经济等价的观点来盘算自己的所得，只能背离我们选择这一职业的立足之本。因此我觉得张季鸾先生道出一个真相，做记者可谓是人世间最苦的差事。事实上也是这样，在整个新闻传播活动中最先品尝其苦的是记者，当然最先领略其中生活愉悦的也是他们，在写尽人间世上善恶的同时，他们也为完善社会贡献着自己的一切。他们是在用经济上的“失”换取精神上的“得”，这种精神上的愉悦并不是每一位新闻从业者都能享受到的，它需要有对这一职业追求发自心灵深处的领悟。

采写活动要深入生活的第一线，与大千世界做正面直接的接触，今天可以采访一位总统，明天采访的可能是位山村农妇；采访中的他可能是一位有钱有势之人，也有可能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民众，这种看尽世间的优越之处是世上其他职业所无法比拟的。这个职业能给你带来观察人生的广度，新闻工作者的采访就是人生采访，如果那十多名记者能以公正关爱之心去对待死去的弱者，能恪守职业的道德，区区小钱怎能摧毁他们的职业精神？

世界上任何一项属于人的事业都有它自己的价值追求，人类需要新闻，需要新闻记者的采访与写作。通过他们能传达出人类的真实现状，发现问题的本身也是对完美世界追求的一种表现。正如普利策所言：“在我们这个日益繁荣的大城市里，需要这样一种日报。这份报纸不仅售出低廉，而且内容丰富；不仅内容丰富，而且篇幅浩大，而且充分发扬民主，真正致力于人民的事业，而不为有钱有势者谋利益……它将揭露一切诡骗和，抨击一切社会罪恶和弊端。它将以真挚诚恳的态度为人民的利益而奋斗。”④

新闻工作是一项职业也是一种谋生手段，这是人类的自然属性所决定的，要生存就得工作。为什么从事这个职业要比其他职业有着更高的要求呢？因为这个职业不只是关系到从业人员本身获利的多少，还关系到整个社会的健全与发展。新闻是要传达给社会的，是要影响社会的，也是要接受社会检验的。如果为利而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违背真实原则，降低采写质量，必会遗害社会。至于用笔换利，为富者权贵做粉饰之事，更是有违良心和最基本的职业道德。做一个好记者要有良好的自我约束能力，对复杂的社会要有洞悉善恶的能力，正如中国名记者彭子冈所言，生活是浑浊的，这正是健全的头脑所要考虑的。

没有健全的头脑，你就分不清善恶，不知道职业精神的崇高之所在，你就没有揭露黑暗的勇气。这个职业的苦乐尽在其中，满世界的人进入甜蜜梦乡时你还在奔波，人家在放松小憩之时你还在敲击键盘……，这当中的苦不是任何人都能承受的。任何一个想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在进入这行业之前就须了解其中的工作性质。

我理解的张季鸾先生这一番话的真意是：要做一个对健全社会有用的人，就必须首先是一个健全的人。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们在体味经验层面上“苦”的同时，也应当懂得超验意义上的“乐”。如果我们的新闻教育、新闻自律仅仅停留在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上，不明白我们所从事的事业在本体意义上的追求，我们还不能叫作健全的记者。我们仅靠这样的新闻工作者也不可能健全我们的社会。因为健全的社会必须要有健全的新闻事业，健全的新闻事业必需拥有从事这项伟大事业的健全之人。

（作者系西南政法大学新闻系副教授）

注释：

①2003年全球36名记者被枪杀，伊战使死亡数字上升.cn 2004－01－03

②《媒介的变迁》第4页，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2年8月版

③南振中：《我怎样学习当0记者》第3页，新华出版社1985年版

④【美】W・A・斯旺伯格：《普利策传》第93～94页，新华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