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给了母亲一点糖

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家在外奔忙，求学，而后是工作。后来，随着奔波生活的相继安稳，母亲和那个生养的老家，依稀成了我梦乡里的一种念想，偶或也萦绕在脑海里，却是匆匆一闪。

那时我对母亲最大的孝，便是逢年过节回家时，正对着她看我的殷殷切意，掏给她的几百元钱。就是这区区的一点点钱，却给了母亲最大的欣喜，我看见母亲攥着钱时，手都有点抖，脸上也浮上了灿烂的笑容。出门时邻居对我说，母亲在家常啧啧夸我，说我如何如何地孝敬，她像祥林嫂那般，把我的一点孝心一遍遍放大着说给大家听。

我心里有点涩酸。其实，对于生命已如脆竹般的母亲，对于生养我的那个家，我一直是付出得很少，包括对她的健康，也很少细想过。唯一能报答她的也是仅此，但这却给了厚实的母亲最大的满足。

由于常年在外，印记中母爱对我是很遥远的感想，似乎不曾找到一个体验母爱的小动作。直到七十多岁的母亲生了病以后，我才第一次领略了母爱，原来它竟是那样地深。

那年，春节后不久，劳累一生的母亲便一病不起。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吃饭，心里忽然“咯噔”一下，菜也卡在喉口。我匆匆地撂下一切，坐车奔向医院，当我轻声走到母亲的病床前，发现母亲还在迷睡着。妹妹告诉我说，母亲住进院后一直这样昏沉不起。当听到有我的谈话声时，她的眼珠似乎不由动了一下，然后便睁开了眼，我们都惊喊，她的眼睛更有点光亮了，笑意浓浓地看我，见我脸上淌下细细的汗珠，她几次想抬起那只尚有知觉的手，为我擦拭，但始终没成功，最后，她苦笑地望着我，我的心一阵潮湿，被她这小小的亲昵所感动了，依稀看出母亲的眼里有一点愧疚、一点点无奈。

我扶起她，连忙切开带回的菠萝，用匙一小块一小块地舀给她，刚开始时，母亲吃得很香，接连几块后，她对我摇了摇头，说，瓜真甜，但我不想再吃了。

我出门了数分钟，回来后，那位邻床的老妇人对我悄声说，闺女，你妈刚才直夸你。她见你没吃一口，心里不舍啊。她还说你小时最爱吃这甜果了。

那一刻，我的心有一股酸，涓涓而出，为病榻上的母亲，也为自己曾经错过的报爱。

不忙时，我给母亲剪指甲，由于早年劳累，她患有严重的风湿，十指常年都弯曲着，遇到风雨天就涩涩发作，钻心地疼。我清楚记得，小时候，每临雨季，半夜醒来，母亲一只手一个劲地砸在墙壁上，黑夜里那“咚咚”的响声格外脆响，但也令人颤心。

我边给她搓揉着手，边问她，妈，这手现在还疼不？母亲咧下嘴，甜甜地笑出了声说，现在有女儿揉着，好多了，也不疼了。我又说，妈，我真后悔过去没给你按摩手，否则手指怎会这般粗硬？

也许，我的这话感动了母亲，突然发现她的眼里有两滴浊泪想流下来。

回到城里时，一次我在街上看上了一双绣花鞋，黑色的布面，几朵梅花很美地缀在上面，我想母亲肯定喜欢，没多犹豫便买下了。

回去时，一进门，我就嚷着给母亲看，她那欢喜的眼神让我瞬间心更痛，好象我从不曾见过，她像看到了一绺阳光，人也变得精神起来。

那一个晚上，母亲兴奋得一宿没合眼，用那双健好的手不住地摩挲鞋，我几次把它悄悄拿下，但还是被她又攥在手里，久久不放。

天亮时，我一觉醒来，惊讶地发现，那双黑色的绣花鞋被母亲整整齐齐地搁在胸口上，一只手还搭在上面，正酣做着梦，眼角挂着甜蜜的笑纹。

我的眼泪很快便夺眶而涌，也就是这双布鞋，给了母亲坚强的求生欲望，她开始不分白夜，拼命地锻炼身体，睡意大减。用一只健全的手，拉着那只残手，狠力地举过头顶，谁也不晓得有多少回，看到她大汗淋漓的样子，我的心疼得难忍，几次劝她，但刚强的母亲说啥也不肯罢下手。

后来，听妹说，母亲多次自言自语，她一定得站起来，要穿着那双漂亮的绣花鞋，迎着阳光，一个人走路。

但是事与心违，母亲的病情还是重了，最后几天里，她几乎无法进半点食物。去世前的那一晚上，我伴在她身旁，又给她买了很多爱吃的水果，她一直都在昏迷中，我大声喊她，塞给她一个蜜桃，本想这已是多余之举，但我还是很快惊呆了，母亲竟能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啃着那蜜桃，一脸的满足，嘴里发出轻微的话语声，我俯在她耳旁，只听清了一句话：这是甜糖，女儿送给我的。

我突然想哭，眼里却无泪而落，泪水在肚子里一个劲狂淌着。

女儿只给了母亲一点爱，但在她心里，却胜如那最甜最香的一口糖，伴着最后一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