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珍为诗取径的主次分轨

内容提要： 郑珍为诗，要在学韩，本于叙议，出于学问。兹论分轨所由，多自学韩而出，及其所之，则上下唐宋。以宋人学韩，故郑珍学宋，盖亦学韩一路，得于宋人句法、苏黄驰骋才学及宋诗机趣。韩从杜出，故郑诗学韩，与学杜无悖，多在即事、叙述及诗语祖述。郑诗略近孟诗者，固以遭际相似，而有情感认同，不似孟郊刻厉；似乐天、太白，则以学韩叙议，造语至于敷衍散漫；似李贺，则以郑诗奇气在焉，而用语固有取用；小诗有似王维者，悉写乡居生活、片时风景、一时感受，拟之贴切。

关键词： 郑诗学韩 为诗取径 苏黄杜李 白孟李王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11)04-94-99

翁同书《巢经巢诗钞序》论郑珍诗，谓“其在诗派，于苏、黄为近”［1］。程恩泽倡导宗宋，以矫王士祯“神韵”、沈德潜“格调”之弊，郑珍为程氏门生，谨守师命，用力苏、黄，是亦道咸同尚。但陈田《黔诗纪略后编》谓郑珍“蚤岁措意眉山，晚乃由韩、孟以规少陵”［2］。本来程氏尊宋，亦倡学韩，陈衍称程诗“私淑昌黎、双井”［3］ 。良由宋人学韩，韩从杜出，道咸学宋，必且宗韩，以造杜甫。徐世昌谓祁藻诗“出入东坡、剑南，而归宿于杜、韩”［4］ ，金天宇称何绍基为“晚清诗人学苏最工者”［5］，康发祥则谓何氏《使黔草》三卷“参昌黎之诗而成钜制者”，施山谓曾国藩“学韩而嗜黄”［6］，余武祥谓莫友芝诗“取径于山谷、后山而蕲造于杜、韩”［7］，陈衍则并指“有清一代，诗宗杜、韩者”，程、祁、何、郑、莫、曾诸人预焉［8］ ，合之韩、杜、苏、黄，道咸所宗。但于郑珍诗，“论者谓东野之嗣音也”［9］ ，费行简谓郑珍“诗宗孟郊……刻削坚楚”［10］ 。胡先《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则指郑诗“最令人注意之处，善于驱使俗语俗事入诗也……盖以苏、黄、韩、杜之风骨，而饰以元白之面目者”［11］。而杨钟羲又称“子尹诗有似长吉者，如《阑干曲》，有似太白者，如《伤歌行》”［12］。诸家持论，或取一偏，或著一体，或随喜好，或凭感觉，未及总合以观，未以主次明辨，未能落于实处。按郑珍为诗，要在学韩，本于叙议，出于学问，而为“学人诗”，道咸最为突出，已作另文专论［13］ 。本文所述，则明郑学苏黄、学杜，及近似东野、乐天、太白者，本由学韩分轨，要在叙议一路，并于郑诗近于长吉、摩诘者，一一指实，辨其疑似然否。

一

郑珍学韩、学宋，要归于叙议、学问，已见另文之论。今兹所述郑诗得于宋人者，首在句法拗折，以见一斑。黄庭坚诗学最讲句法，足为宋人诗论代表，而“辨句法”是为宋人诗话首务［14］。王荆公改人诗“日斜奏罢长杨赋”为“日斜奏赋长杨罢”，蔡绦《西清诗话》谓“诗家语如此乃健”［15］，《古今诗话》引杜甫“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谓“此语反而意奇”［16］ ，《漫叟诗话》以为若顺之云“‘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17］ ，《诚斋诗话》亦指“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18］ 。《巩石溪诗话》则引韩愈“一蛇两头见未曾”、“欲进不可又”等语，以为造语“奇变”［19］ 。郑诗学宋、学韩，句法随之，故郑珍所学，孰宋孰韩，未可遽断。郑诗如《正月四日亭东来喜赋》略云：“更迟数日终汝劳，多笑几回亦吾意。漫言善化七日似，不暖不黔究何济？”［20］“更迟数日终汝劳”，顺之当作“更迟数日终劳汝”，改谓“终汝劳”则陡觉力劲；“漫言善化七日似”，顺之当云“漫言善化似七日”，则平衍委顿，倒之斗转有力。近体则如《开泰学博余紫岩三丈期明朝为作生日谢不赴兼约游东城》“未干昨日终天泪，更说明朝堕地时”［21］，上句顺之当云“昨日终天泪未干”，盖如《巩石溪诗话》所谓“斡旋其语，使就音律”［22］、冒春荣所言“以句法就声律”［23］，最称切要。近体造语，必随格律，就合平仄，故多倒转诸种句法，而古体以无平仄限制，故多一顺。韩愈、宋人及道咸诸家叙议，古体为夥，郑诗亦然，多见散语敷衍，另文已论。但山谷讲求句法，古体造语，颇见推敲，郑珍学黄，于此所得盖寡。

郑珍学苏、黄，要在驰骋才学、典实运用、旁征博引，是与学韩取径无异，盖苏、黄所得，本自学韩。如苏轼《百步洪》，博喻源源滚出，非资学问不能，而又想象丰富。郑诗如《白水河瀑布》［24］：“九龙浴佛雪照天，五剑挂壁霜冰山。美人乳花玉胸滑，神女佩带珠囊翻……银虹堕影饮壑，天马无声下神渊。沫尘破散汤沸鼎，潭日荡漾金盘。”博喻盖有启于苏作，亦在郑珍其人博学而想象驰越，方可力追，信乎翁同书所云，是“才从学出”［25］，故能方驾。

宋人议论无可道，所可取者惟理趣，其措思则成于机巧，故称机趣亦可。如苏轼《琴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是诗理趣，显见构思机巧。最著者若杨万里诗，大多以机趣擅巧。例如《宿新市徐公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儿童走追黄蝶，黄蝶飞入菜花，片段画面，不是“兴象”、“意境”，只是一趣，故必以趣求之。郑集多有篇什，亦当机趣论之，例如《即席次韵酬晓峰》“君果吟诗如泼水，我方避火早移薪”，善于取譬，机趣横生。而《湿薪行》［26］ 尤其诙谐生动：

地炉雪夜烧生薪，求燃不燃愁杀人。

竹筒吹湿鼓脸痛，烟气塞眶含泪辛。

小儿不耐起却去，山妻屡拨嗔且住。

老夫坐对一冁然，掷木忝 投钳与谁怒？

缓蒸徐引光忽亨，木火相乐笑有声。

头头冲烟涨膏乳，似听秋涛三峡行。

人生何性不须忍，干薪易亦易尽。

湿薪久待终得燃，向虽不暖仍不寒。

郑珍善写生活琐事，一入于诗，妙趣横生。生活何往非趣？只待慧眼妙手而已。老杜作诗，向称牛溲马勃，俱为诗料，而宋人视老杜题材又广，蚊虫苍蝇，皆可入诗。郑诗“竹筒吹湿鼓脸痛，烟气塞眶含泪辛”，描摹生动，如在目前；“小儿不耐起却去，山妻屡拨嗔且住”，儿子不耐与妻子嗔怒，令人忍俊不禁；“缓蒸徐引光忽亨，木火相乐笑有声”，上句观察细致，非亲常生火者不能道此。下句写出生火人感受，火乐乃是人乐。尤其“头头冲烟涨膏乳，似听秋涛三峡行”，想象奇特，出人意表，绝似黄山谷《六月十七日昼寝》“马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黄氏二句盖有启于晁端友《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小雨人假寐，卧听疲马啮残刍”语，苏轼《次韵黄鲁直画马试院中作》亦有“少年鞍马勤远行，卧闻草风雨声”，信是宋人巧思，郑珍得之。

二

陈田所谓“先生诗则蚤岁措意眉山，晚乃由韩、孟以规少陵”，是指郑珍为诗取径，由下上溯，循序渐进。然郑珍二十余岁所作，固已心仪韩、杜，拟之近似，亦尊苏轼，盖苏、黄为诗，自宗韩、杜，郑珍学韩、杜，亦学苏、黄，非拟先后次序。只是晚年遭际，潜气转深，学力弥甚，所以更到韩、杜火候，实非自为跬步、循序不越。

郑诗学韩最为称能，学杜则首在即事，多出诗史意识，表现自觉，十分明显。集中如《愁苦又一岁赠亭》［27］、《十一月二十五日挈家之荔波学官避乱纪事八十韵》［28］ 、《避乱纪事》［29］、《闰八纪事百韵》［30］ 等，都学杜甫《北征》、《赴奉先咏怀》史笔为之。《避乱纪事》首云“帝九年仲春，贼入我南疆”，祖杜甫《北征》首云：“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是属史笔，庄重如之。即日常之事，如儿女生日，郑诗也端谨叙述，如《芝女周岁》［31］ ，作于郑珍二十二岁时，以“忆我去年春，二月初四吉”开篇，显然援用老杜史笔，历述去年入京应试道途情状，抒发感慨，有意模仿《北征》之作，可见郑珍为诗，自始规模老杜，不待年长学厚、“晚乃由韩、孟以规少陵”。原其撰作所由，固在即事之意，稍加庄重，便思诗以存史。但藉朋友传书、儿女生日，则所系也小，有失郑重之意。即杜甫为之，事关国故世运，并不苟用。当知郑珍经生布衣，蛰伏闾里，而又自负大任，及乡间物故，何关宏旨，珍重如此，不免措大。

其次则叙述学杜。如《愁苦又一岁赠亭》，叙写与莫友芝入京、返乡一路行径，一顺写来，殊觉繁简疏密轻重失当。此类诗作多在模仿杜甫叙事，盖韩愈叙议，本从杜出，郑珍学韩，亦必学杜，要在叙议。但老杜《北征》、《赴奉先咏怀》等篇，情感注于叙议，叙议出之以象，沈德潜谓“议论须带情韵以行”［32］，叙述亦当如是。例如《北征》叙述：“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所遇多被伤，更流血。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前登寒山重，屡得饮马窟。”《诗•王风•黍离》“行迈靡靡”，老杜取用，正是“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去矣复顾，踌躇迟回；人烟萧瑟，所遇凄惨，显见忧时伤民之情；回首旌旗明灭，正是国运未卜；“饮马窟”乐府常见，即见战争景象。凡此叙述，都带情感以行，不仅叙事而已。及郑珍是诗叙述入京途中止宿。“卅里小河口”，白敦仁注谓在湖北宜城县西北，即写“主人真贤哉”情状：“呼门即开门，延客至中闺。盆弦坐，其火良亦微。裙边早插手，何暇避嫌疑。至今尚感激，可谓襄阳耆。”此段无谓，止以上京途中事，以存记忆，不关一篇宏旨。但是诗实无主旨，流水之账，散漫之章，敷衍之语，非有事关时势、情系军国，而拟史篇存之，不识体制庄重。及“明日势必去，稍喜寒易支”，又复衍出“易驴汉水上，驴劣又难骑”一段叙述，繁芜拖沓，不知芟剪，不当史笔庄重之制。议论则如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段：“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此段全是议论，都“带情韵以行”。葵藿物性，见出杜甫忠心耿耿，情在其中。“情韵”且须出之以象，则葵藿、蝼蚁、大鲸、溟渤，都属“形象思维”，不在拟议推论，较诸宋人“不识庐山真面目”、“问渠那得清如许”判然有别。而郑珍此诗，则“欲死不得死，欲生无一佳”、“徒然止自苦，何益于所为”之类，充斥篇章，议论浅直，无泪干嘶，令人增厌。但论者泛览其诗，则每大言云：

凡所遭际，山川之险阻，跋涉之窘艰，友朋之聚散，家世之流离，与夫盗贼纵横、官吏割剥、人民涂炭，一见之于诗，可骇可愕，可叹可泣，而波澜壮阔，旨趣深厚，不知为坡、谷，为少陵，而自成为子尹之诗，足贵也［33］。

斯论郑诗题材是矣，但须审察立题所由、祖述所自，及其致思之深浅、命意之曲直，然后自有分辨，不徒浪说欺人。而莫友芝序其诗，且谓“才力赡裕，溢而为诗，对客挥毫，隽伟宏肆”［34］ ，究非“诗人之诗”，一哭一顿，发于肺腑，一字一句，感动天地，所云“沉郁顿挫”，所云“诗成泣鬼神”，所云“语不惊人死不休”，一生毕力，三覆定篇，呕心沥血，摧肝折肺，非仅学人余事，兴会恣纵而已。

又次则郑珍诗语多有祖述杜甫者，如《十三日官军败于板桥贼遂趋郡》“旦夕望播城，风云方黯黯”，显自老杜《北征》“仰观天色改，坐觉妖氛豁，阴风西北来，惨淡随回纥”化出，但骨力远逊。又如《觅避地至后坪》“命妇开大瓶，具述昨宵事”必祖老杜《遭田父泥饮》“叫妇开大瓶”语，然杜甫此篇专事诙谐，郑诗则前后都述仓皇事，突插此语，实为不类，盖学人渊博，随手拈来，并不深察。又如《腊月朔邻翁招饮》“听叫开瓶索果栗，举家忙乱如棼丝”，上句祖述《遭田父泥饮》“叫妇开大瓶，盆中为吾取”及“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极具生动，但下句浮泛叙述，比较立见。又如《晓行溪上喜而吟》“天垂野净无尘埃”［35］ ，杜甫有“星垂平野尽，月涌大江流”，郑句当有影掠，然境界、辞气不逮。又《汤阴谒岳祠》“怅望公生一洒泪，萧条雨歇独凭栏”［36］，祖杜甫《咏怀古迹五首》之二“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郑珍用之而措小，不称点脱手段。

三

对于孟郊，郑珍固以生活遭际相似，而有情感认同。郑珍僻处穷愁，引为隔代知音，聊破心中幽寂。集中有《钞东野诗毕书后二首》［37］ ，其一“始知作者心，千载同肺肝”云云：其二“我敬贞曜诗，我悲贞曜翁”云云，是有千古同慨。但其造语祖述之取于孟诗者，集中少见。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孟郊传》谓郊“多伤不遇，年迈家空，思苦奇涩，读之令人不欢”［38］；张之洞《广雅碎金》附录校语亦谓“巢经巢诗，清厉刻崛，纯从韩、孟出，读之如餐楝果，饮苦茗，令人少欢”［39］ 。世称韩、孟硬语盘空，但韩语险怪，孟语瘦硬，本自不同。郑诗造语学韩，不主学孟。孟郊造语，作意严谨，字段句炼，目刳心；郑珍骋学，漫恣叙议，长篇大制，顷刻千言，疏于锤煅。兹取郑珍《断盐》诗，论者谓郑诗似孟者，必在此类穷愁之作，但散语铺陈，的然韩愈、宋诗路数，孟郊作诗断无如此率易。诗中“取偿于食者，价以三倍昨”、“物少自腾贵，一缗两斤弱”，及“芥菘有真味，淡食何必恶”云云，纯是叙述议论，不似孟郊运思刻厉，出以意象，感人至深。孟诗如《赠别崔纯亮》“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秋怀》“冷露滴梦破，峭风梳骨寒”、“席上印病纹，肠中转愁盘”，发自肺腑，寒入骨髓；《赠主人》“斗水泻大海，不如泻枯池”、“枯鳞易为水，贫士易为施”，极力构思，譬况惊警。即如诗写闺怨，也是措思独至，无可夺易。如《怨诗》：“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信知滴泪凝成，无不深思锻就。而韩愈大才，裹挟学问，诗如天踔地跃，江鸣海啸，各擅其长。郑珍学韩，又惑宋人叙议，卒成散漫敷衍，绝与孟诗不侔，而论者谓为“东野嗣音”，固未深察，误人不浅。

胡先认为郑诗“最令人注意之处”，为驱使俗语俗事入诗，谓“饰以元白面目”，而又“绝非元白颓唐率易”云云。钱仲联《梦苕诗话》然之，而指“以韩杜之风骨”，“傅以元白之面目”［40］。又钱氏《近代诗四十家》云：“子尹诗盖推源杜陵，又能融香山之平易、昌黎之奇奥于一炉，而又诗中有我，自成一家面目。”［41］ 钱氏之意，是谓郑诗兼具平易、奇奥，平易学乐天，奇奥学昌黎。兹考郑诗“平易，要在叙写日常亲情，不避俚俗，古风多见，俗语与经籍难字、僻字相与而用。此本老杜有之，如《北征》、《赴奉先咏怀》及三吏、三别诸篇多见，盖唐人古体长篇，本自乐府衍化，叙写情状，不避俚俗；近体不然，凡俚俗口语、经籍字面，都不入诗，以有损兴象、有碍风神。郑诗叙写丧乱，近似乐天。或以“即事”学杜而失之浅易，论者故拟乐天，助其自恕，其情可鉴。其实郑诗造语，本学韩愈、宋人，至其散缓敷衍，便入乐天魔道，固非以之为师。例如《捕豺行》［42］ ：“君不见三四年间豺势横，厌食豚犬遂食人。东村埋儿聚肩髀，西求唐子还葬魂。”语势一顺，不资锻炼，不必学白，凡不经意者，率能道之。及“往往力尽为所吞”、“时或置幼举室逐”、“即尽族此赏宁均”，则散语叙议、虚字敷用，学韩一路，稍稍透露；至如“灵鼓石丧猛怪，日弓月矢歼妖昏”，则滥入昌黎奥衍一格。究之一篇叙议，都属以文为诗，不在乐天一路。

杨钟羲所指郑诗有似太白者，是在歌行长句。如《山阴江丹轮从温水回正月初六夜与大醉雷雨中》［43］ ，题材豪放，故效太白语，“如老丹倚瓮突兀解骂人，尔诚不负此酒之功臣”、“呼奴添酒来，吾与老丹再饮三百杯”，祖李白《将进酒》“会须一饮三百杯”，绝是太白风调，长句不受拘束。又如《三月初十访何忠诚公故宅》［44］“此是有明愍帝之巡抚忠诚何公之故宅”，真不成语，郑集并不鲜见。至若《玉蜀黍歌》［45］“我读《竹书》又知更名为艹合”、“上古地广谷类亦多种”、“较之尧舜百已无多”、“亦如九中有粱与”，则不惟浪学太白，是用太白长句出以散语叙述，糅合韩、李，不堪卒读。李白长句如《飞龙引》“人非元气安能与之久徘徊”之类，是带情韵以行，尚能一气贯注，以其天才纵逸，不可规矩，郑珍学之，资以叙议，失其元气。陈言谓“诗至八言，冗长缓，不可以成句”［46］，则郑珍此类，断不成句。郑诗全篇似太白者，为杨钟羲所指《伤歌行二首襄城除日作》，其一云：

男儿生世间，穷达有命不自由。黄金便使高北斗，能衣晏子几狐裘？拂尘下马卸马鞍，举杯自劝歌路难。路诚难，莫复怪。故山儿女岂不佳？雪斫冰君自爱。［47］

咏穷达，歌路难，自效李白《行路难》之属，李白自视甚高，男儿自命，不堪羁勒，故每借酒放歌，造语如之，郑氏得之。其二“噫乎岁如江上之波”，散语句式一顺，但用以抒情，不主叙议，是学李白歌行；“酒杯融融，吾留六龙”云云，则李白歌行短语间杂之伦，《蜀道难》有“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语，郑珍用之。

杨氏又指郑诗有似李贺者，固以郑珍奇气在焉，观其喜用难僻之字、力追昌黎《石鼓歌》、《南山》之属，想象奇越，信其“鳌鲸掣”［48］，不落凡庸，故拟长吉之奇，意其必有，自非难事。杨氏所指郑诗如李贺者如《阑干曲》，慧眼卓识，岂与今日课徒为类！诗云：

缸壁沉沉霜入影，博山云断金虬冷。

嫦娥薄袖双臂寒，夜长软抱梅花颈。

玉台紫露荒荒间，翡翠珊瑚含木难。

苕华姊妹又千载，当年暗记红阑干。

捣齑破臼种荼子，待看黄人贴天死。

月查高挂九枝灯，却教谁指秋河水？

兰叶萧萧泣露凉，芙蓉花覆黄鸳鸯。

槽檀不伴玉笛老，手把灵犀到天晓。

辛文房《唐才子传》：“贺诗稍尚诡，组织花草，片片成文，所得皆惊迈，去翰墨畦径。”［49］贺诗多得于《骚》，其“组织花草”，如《金铜仙人辞汉歌》“画栏桂树悬秋香”、《天上谣》“玉宫桂树花未落”、《李凭箜篌引》“芙蓉泣露香兰笑”、《梁台古愁》“芙蓉凝红得秋色”；又最喜紫色，冷艳幽香，凄丽凝怨，如《雁门太守行》“塞上燕脂凝夜紫”、《夜饮朝眠曲》“热粉生香琅紫”；又喜用“死”字，如《月漉漉篇》“秋白鲜红死”、《神弦别曲》“南山桂树为君死”、《雁门太守行》“提携玉龙为君死”等。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谓李贺鬼才，造语过奇，而“以哀激之思，作晦僻之调，喜用鬼字，泣字，死字，血字，幽冷溪刻，法当得夭”［50］。揆此以观郑珍此作，白敦仁疑其“盖为内妹黎湘佩而作”［51］，二人青梅竹马，长而不得婚配，郑珍忆念终生，则亦“哀激之思”，合效长吉为体，爱到深处，必有“待看黄人贴天死”。而此情难言，故拟“晦僻之调”，亦为“组织花草”，“兰叶萧萧泣露凉，芙蓉花覆黄鸳鸯”，必自长吉化出；“玉台紫露荒荒间”，固亦冷艳凝寒。而“缸壁沉沉霜入影”，李贺《李夫人歌》则有“缸壁阑珊悬”，用语相若，怨恨随之。又如《寄远》：

美人夜起梅花底，身藏梅花渡江水。

四天寻遍不相闻，遥认寒灯几万里。

柔肠牵引不禁愁，暗有铜仙涕泪流。

多情懒得徒相忆，若便相逢尽白头。

此诗必怀湘佩无疑，首二句与上篇“夜长软抱梅花颈”，想象奇绝，实非常人所到，当以长吉点逗，“水”、“里”用韵，压抑深沉，长吉常用，而“铜仙”必是祖述长吉，盖语词援取，“略存毛粉”［52］ ，便有无限意味，深涵辞表。

郑集中亦有小诗近似王维《辋川绝句》者，悉写乡居生活、片时风景、一时感受，拟之最为贴切。例如《子午山杂咏十八首》，郑珍既葬先考妣于山，岁即墓庐家焉，盖写晨夕游止所感见，昔日场屋之困、公车之劳，已是过眼烟云。其中《桐冈》［52］云：

明月上冈头，绿堕一湖影。

来往不逢人，露下衣裳冷。

小景接目，心境悠然，物我凑泊，如风对影，如水遭痕，刹那当下，感悟隽永。《松崖》［53］ 云：

旷望临高崖，溪塍绕其下。

落景射深根，水光红洒洒。

亦如上诗清幽，但“溪塍绕其下”，稍露叙议痕迹；“水光红洒洒”；拟议形容，心绪便非悠然，与王诗万虑皆空，禅境寂然，终有隔碍，盖此组诗他篇多怀先人，犹自怆然，不能尽弃俗累。王维《辋川绝句》中《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色调沉潜，境界幽寂，造语精炼，心绪内敛，郑诗偶尔可到，但以平日情思涌动、叙议恣纵，不免滞累。郑诗又如《夜归》［54］云：

晚凉动归兴，溪路无尘氛。

倚杖见明月，回头看白云。

不逢鲁中叟，山水徒清芬。

迢递竹西去，闭门何所闻。

“倚杖”透露祖述消息，见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及《谓川田家》“野老念牧童，倚杖候柴扉”；王维《终南别业》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郑珍“倚杖见明月，回头看白云”约略得之，盖有随遇自得，萧散简远之致，可见一时心境。但当穷愁煎迫、乡间变故，则立时转入即事一路，论者必指近于杜陵、乐天、东野云云。而如睹一物以为考据、诵一书以为笺疏，则遽然滑入韩愈、苏、黄，于是漫恣叙议，驰骋想象，取缛经籍，终见学者常态，要在学人叙议，的然学韩路向，道咸最称巨擘。

参考文献：

［1］ 白敦仁《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507页，巴蜀书社1998年版。

［2］《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486页。

［3］《清诗纪事》第十二册第8645页。

［4］《清诗纪事》第十二册第8963页。

［5］《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06页。

［6］《清诗纪事》第十四第第10090页。

［7］《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9652页。

［8］《清诗纪事》第十二册第8645页。

［9］《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5页。

［10］《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6页。

［11］《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6页。

［12］《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3页。

［13］易闻晓《郑珍“学人诗”的学韩路向》，《文学遗产》2012年第1期。

［14］《彦周诗话》：“诗话者，辨句法，纪盛德，录异事，正讹误也。”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第378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15］蔡约之《西清诗话》，廖德明校点《苕溪鱼隐丛话》前集卷五十二引，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16］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上册第152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

［17］《宋诗话辑佚》上册第351页

［18］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第140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

［19］《历代诗话续编》第369页。

［20］《巢经巢诗抄笺注》第535页。

［21］《巢经巢诗抄笺注》第558页。

［22］《历代诗话续编》第358页。

［23］冒春荣《葚原诗说》卷一，郭绍虞编选、富寿荪校点《清诗话续编》第15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

［24］《巢经巢诗抄笺注》第216页。

［25］翁同书《巢经巢诗抄序》，《巢经巢诗抄笺注》第561页。

［26］《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044页。

［27］《巢经巢诗抄笺注》第360 页。

［28］《巢经巢诗抄笺注》第874页。

［29］《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183-1185页。

［30］《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448-1450页。

［31］《巢经巢诗抄笺注》第8页。

［32］沈德潜《说诗语》卷下，丁福保辑《清诗话》第55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版。

［33］《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2页。

［34］ 莫有芝《巢经巢诗抄序》，《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505页。

［35］《巢经巢诗抄笺注》第66页。

［36］《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88页。

［37］《巢经巢诗抄笺注》第369-340页。

［38］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9］《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3页。

［40］《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8页。

［41］《清诗纪事》第十四册第10029页。

［42］《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23-124页。

［43］《巢经巢诗抄笺注》第365-366页。

［44］《巢经巢诗抄笺注》第559页。

［45］《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17-118页。

［46］陈《竹林答问》，《清诗话续编》第2231页。

［47］《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82页。

［48］钱钟书称郑诗语，见《谈艺录》第543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49］辛文房《李贺传》卷三《唐才子传》，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0］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51］《巢经巢诗抄笺注》第3页。

［52］皎然《诗式》辨“语似用事义非用事”者，如“魏武呼杜康为酒仙”，谓“作者存其毛粉……并非用事也”。见周德维《诗式校注》第12页，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53］《巢经巢诗抄笺注》第684页。

［54］《巢经巢诗抄笺注》第686页。

［55］《巢经巢诗抄笺注》第115页。

primary and secondary way of Zheng Zhen's poems

Yi Wen-xiao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China)

Abstract:Being full of comments and knowledge, Zheng Zhen's poems are similar to Han Yu's. Since Han Yu studied from Du Fu, Zheng was mainly learned from Du. That is the primary way of Zheng's learning. The seconday way is from Song .Su Shi and Huang Ting jian also affected Zheng, that means the characteristic of his poems are Song syntax, creativeness and scholarship of Su and Huang, ingenious and interest.And because the relation between Zheng and Du Fu, Meng Jiao, Bai Ju yi, Li Bai, Li He,Wang Wei is good, Zheng's poems are different characteristic.

Keywords: Zheng Zhen learned from Han Yu; Different ways of composing poem, Su Shi, Huang Ting-jian, Du Fu and Li Bai; Bai Ju-yi, Meng Jiao, Li He and Wang W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