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跳舞有时不

时间:2022-10-29 10:53:33

有时跳舞有时不

爱柯和朱朱的关系,如果从头说起,似乎长得已有了一辈子。爱柯有时候回忆往事,免不了感慨:缘分这个东西,可见还是有的。朱朱照例在旁边捂腮帮子作牙酸肉麻状回应她。爱柯瞟过一眼继续说道,不知是哪世造孽,这辈子竟会遇上这么一缸祸水。

朱朱扑将过去和爱柯一阵厮打,两人皆笑不自抑,她们仰着头,长发纠缠,笑容甜美而且磊落,看不出丝毫阴影。或许,到底有没有,这也只有她们自己清楚明白。

爱柯与朱朱相识在她们俩十四岁那一年,在一个江南小城的中学。

江南的夏天极为燥热,爱柯经常在午休时间跑到学校练功房去。对于一个少女来说,练功房是个美丽、安静和能引起奇妙幻想、憧憬的地方。拼木地板,磨得发亮的把杆,整面墙的镜子,向阳的落地玻璃窗,蓝白格子布窗帘。爱柯喜欢靠墙坐在角落里,手中握一瓶凉水,身边一个小小的收音机飘来轻而惆怅的音乐。有时候她也在练功房毫无章法地随音乐起舞,想象自己是高贵、轻盈、华丽的女芭蕾舞演员,抬高手过头顶,绷直脚尖,旋转啊旋转,白色的裙裾温柔的打在小腿上。爱柯忍不住笑出声来。

某一个夏日午后,就在那样一个充满美丽幻想和欢快笑声的时刻,毫无预兆的,朱朱走进了练功房,爱柯惊讶又有点赧然的停下,听见轻轻的温和的声音:“我可以和你一起吗?”爱柯点头,见她又说:“我喜欢跳舞,也喜欢这里。”

许多年后她们回想起来,觉得那场景颇具电影《情书》的风格:窗外吹进带着凉爽水汽的河风,水红色的蔷薇幽幽吐香,白窗帘飘动,音乐声中少女的清脆笑声,木头房子里下午日影中的淡淡尘埃。高中三年,她们如影随形,一起读书、玩笑、流泪,分享零食和心事。在不知不觉的无忧青春里,日子淡而飘忽的流过。

其实也并不完全都是无忧和欢乐。

认识很久以后,朱朱才说起自己的家事,她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忽然开口问:“和你说过我为什么搬到这里来吗?”

“没有。”

“十三岁时父母离婚,哥哥跟着爸爸,我随妈妈改嫁到这里。继父脾气不好,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三岁的儿子,零用钱是我的两倍,并且从不做家务。”她淡淡的对着爱柯笑“但是我的成绩比他好,很为妈妈争气。”

爱柯握住朱朱的手,很震惊,她从小生活在幸福家庭,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事。

她们俩坐在爱柯家阳台上,朱朱抬起头,遥远深蓝的天穹中,稀稀朗朗的星星冷冷地注视着两个清纯少女。

那一个冬天下了一场南方罕见的大雪,冬夜寒风凛冽,爱柯接到朱朱母亲的电话,朱朱不知到哪里去了。她骑着车在风雪中满城寻找,狂风呼啸着很容易的把她的声音淹没了。最终她找到披散一头湿发手中拎着书包的朱朱。朱朱呆呆坐在爱柯的自行车后座上,寒冷冰凉的风啊,夹着沁人的雪花迎面扑来,她把头低到不能再低。

到了爱柯家,她缩在爱柯的棉大衣里,爱柯细细地用干毛巾擦干她的头发,发现她在发抖:“朱朱,你怎么了?”爱柯按住她的肩膀,她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冷啊,怕啊,朱朱半晌不能说话,再抬起头时大滴泪滚落下来:继父的儿子嫌朱朱洗澡时间太长,一脚踢开浴室门,把她拖了出来。爱柯愤怒又黯然,上前环住朱朱,她们紧紧相拥。

爱柯安慰她:“我妈妈说,你爱住多久就在我家住多久。”又补充:“穿我的衣服好了。小姐,不嫌弃吧?”

朱朱擦干眼泪:“这下可真正寄人篱下了。”

“啧啧,哪有这么容易,快把几何作业拿出来让我参考参考”

到底因为年轻,再伤再痛也痊愈了。因为好得太快,爱柯总疑心是装的,可转念又想,只要她愿意,又有何不可。

在江南那座寂寞的小城里爱柯和朱朱读完了高中,爱柯高考落榜,被父母安排到北方一所护校学英文护理,朱朱去了更南方的一所著名大学。

之后数年,各人有了各人的生活,见面的机会极少,只能用电话和信件联系。她们俩独自住在陌生的城市里,寂寞时爱柯常常一个人翻阅和朱朱往来的书信和明信片,她在北方并没有交到知心朋友,她不知道朱朱也和她一样。

被公认为不羁洒脱的爱柯也有苦闷和烦恼:“当然你上封信说得很对,我是有幸福的童年和家庭,可是父母从不曾试图了解我真正的想法,我的渴望和理想。我喜欢音乐,不想当护士。”

“朱朱你好吗?大学生活自由新鲜真让我羡慕。我已经开始实习,在很多个漫长的夜班里,我裹着大衣坐在护士室里。挣扎在半睡半醒之间,总不能控制的拼命想知道为什么我会坐在那里。但是没有答案。今天又死了一个人,我永远也忘不了他死前的样子。咱们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朱朱的回信爱柯已经看到烂熟:“爱柯你不必担心,我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打工赚钱,虽然辛苦,但是踏实。我终于可以自立。从前伸手向妈妈要钱,妈妈则又向继父伸手,那感觉屈辱难堪。我的记忆中多是这种事情,真希望某天失忆,忘记除你之外的一切。啊不,还有我十六岁时认识的隔壁高年级班的班长。

昨天晚上,梦到我们小时候常去的练功房,爱柯你记得吗?以前不管是高兴还是伤心难过,我们都去那里,好久没有和你一起跳舞,我早已学会伦巴,快三慢四等舞步,可惜一直都没有比你更好的舞伴。”

这天,爱柯又收到朱朱的信:“呵,是的,我也没有男朋友,甲男太过轻佻,乙男没有情趣,丙男更不用说,《红楼梦》都未读完……”忽然有人敲门。

朱朱微笑着站在门口:“我想念你,爱柯,一起去跳舞如何?”

2000年的春天到了,新世纪到了,可是爱柯对这一切都不关心,她没有感觉到喜悦和希望,在这样一个积极、健康、快乐和充满希望的春天,爱柯失恋了。她的心因为得不到爱,或者说曾得到过爱又失去它而恐惧、空洞和刺痛。

她沉溺于自己的世界中,甚至因为不能安心工作而辞职了。

春天北方的风真大啊,吹过来又刮过去。爱柯常常在窗前坐一下午,看日头一点一点坠下去,直到暮色降临,直到整个城市都沉浸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这是她第一次恋爱,在她给朱朱打电话的时候她说,为什么他离开了我之后我觉得生命都变成黑白色呢?

朱朱坚持着:到我这里,我已买好房子,住到我家来。我家阳台上种了栀子和蔷薇。

四月,爱柯到南方,朱朱到机场接她,她们在机场大厅里紧紧拥抱,同很久以前一样,她们有相似的白皮肤,长头发。只是爱柯瘦了,朱朱仔细打量她,从前的爱柯多么潇洒,现在看起来沉静委婉,神情恍惚。朱朱把脸凑上去,说:“真有这样黯然消魂?”想设法逗她笑。

爱柯感激地笑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朱朱文不对题的回答:“你很勇敢。你会幸福的。”

后来朱朱开导爱柯:失恋这东西,只是减肥的良方罢了。爱柯无可奈何的说:是啊,原以为会天塌地陷,山崩海裂,其实只不过少吃两顿饭而已。爱柯找到工作,下班回来洗手给朱朱煲眉豆猪手汤。朱朱则频繁介绍她认为合适的男人给爱柯。

爱柯和朱朱住在一起后很久,朱朱都没有公开过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一向不爱述说自己的心事。很多时候:在刮台风下暴雨的夜里,她们睡在一张床上仿佛回到少女时代一般絮絮说个不停;在一起泡吧喝酒跳舞,朱朱喝到微醺,酒气上涌应该要一吐衷肠;在阳光很好的下午,伴着收音机中缠绵的音乐喝茶,朱朱始终没有说起过那个他。

爱柯有时关心地问,有时不问。

每个周末,她们去一家酒吧喝酒,两个人同样钟爱冰凉清冽微苦的啤酒。沉默不语时,迷离的灯光在她们光滑的肌肤上晕开,爱柯量浅,喝一点便双颊绯红,眼波欲流,朱朱长长的睫毛掩着,将自己的思绪游离于神秘的去处。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可偏又那么寂寞。

兴致好时则妙语连珠,说个不停,口沫横飞。

“每个公司都有自称老婆不了解他的委琐男人,抛媚眼的女同事,专爱打听别人隐私的八婆,媚上欺下的上司……为了一份不菲的薪水,我简直无话可说。”

“承诺之所以显得珍贵,不过是因为有很大一部分没有机会兑现罢了。”

“选择是残酷的,可没有选择更加残酷。”

“爱柯,你是宁愿高傲的发霉,也不愿委屈的恋爱。”

爱柯觉得长此以往,她们都会成为哲学家:“来,我们下去跳舞。”

音乐响起,下一个音符拖着上一个欲走还留,她们都有些恍惚,有些惆怅,沿着长长的潮湿的时间甬道往回奔跑,在那年轻得几乎是稚嫩的年纪,她们相识于一场舞蹈。那些快乐的日子啊,可是为什么快乐永远那么快。

随后有人邀她们跳舞,朱朱拒绝,那人又转向爱柯,“对不起。”爱柯一本正经,指着朱朱,“我们非常相爱。下个月去瑞士结婚了。”朱朱笑得东倒西歪,一解悒郁。

从酒吧出来在深夜的市区散步,秋夜的风吹来有些寒意,朱朱的裙角拂来拂去,带点迷惘,她说:“我爱上一个男人。”

“自然是男人。”爱柯不动声色。

“我一直倾慕他,他英俊,体贴,有情趣。缺点是:离婚后,红颜知己甚多。”

“那现在怎么样?”

“已经下定决定忘记他,离开他。我不愿做众多知己中的一个。”

“朱朱,最差的也不过是我们对所爱的男人失望。或者他离开我们。我们可以一起终老,住在海边,看年轻帅哥半裸游泳,并加以评论。我觉得这结局也不坏。”

圣诞节寂寞的下午,她们沉迷在金庸的小说中,朱朱坐在窗边,往外看去,不知怎的,这个城市上空永远似罩着一层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楚,包括一颗心的去向。“下雪的黄昏像爱人离去时的脸一样悲伤”,她突然说句很老的歌词。她们都想起那座江南小城,她们的少女时代,那一年的大雪。在漫长阴郁的午后,久远的人和事模糊又清晰的一一掠过。

晚上,夜空里有人放烟花,在很远的地方。当爱柯听到声音的时候,拖着朱朱的手跑过去看时,那烟花已经就快要熄灭了,但是星星点点,不多的灿烂还是有的,不多的快乐也是有的,她们俩相视微笑。

朱朱轻描淡写的告诉爱柯:“今天那个离婚男人打电话来问我好。”

“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们有时候跳舞,有时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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