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浮士德精神”

时间:2022-10-28 10:47:01

摘要:本文着重探讨“浮士德精神”的问题性。在歌德的诗剧中,浮士德通过以“围海造田”为标志的改造社会和自然的一系列努力,表现出不断进取的奋斗精神;这种精神代表了19世纪初上升期的资本主义精神,其实质是18世纪资产阶级启蒙精神。“浮士德”精神中蕴含着资产阶级启蒙思想的矛盾性:如果科学和理性缺乏人文精神的根基,不断进取的努力最终会导致人与社会、自然以及自我的疏离和异化。

关键词:浮士德精神;启蒙思想;人文精神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5-5312(2010)08-0029-02

德国大文豪歌德的诗剧《浮士德》可谓德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的一部不朽的旷世之作,在它问世的近两百年间,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和评论家赋予《浮士德》的意义,早已超过了作品本身的容量。正如我国著名翻译家、歌德研究专者杨武能先生所描述的那样,《浮士德》“就如同一块硕大的水晶体,随角度、背景和审美眼光的变化而变化,永远闪射着美丽迷人的异彩。”

谓“浮士德精神”,专家和一般读者大都认为它代表的是一种自强不息、积极向上的精神。二十世纪早期德国历史学家斯本格勒在《西方的衰落》一书里把西方历史的发展分为三个时期:古代、中世纪和近代;其中,第三个时期――近代――的时代精神,斯本格勒称之为“浮士德精神”。李赋宁先生在新编《欧洲文学史》的“序言”中引用了上述说法,并写道:“所谓‘浮士德精神’,指的是近代欧洲人为了改造社会而追求自然科学和技术知识的进取精神。……歌德接受了启蒙运动思想,发展了浮士德故事,使浮士德为了造福人类,填海造田,以期建立一个理想社会。由于歌德在他的杰作中首先倡导这种‘浮士德精神’,斯本格勒就借用了这种精神来说明欧洲近代历史的特征。”

诚然。“浮士德精神”的确是一种不断进取、积极向上的精神。但是,我们是否可以肯定说,浮士德因此而获得了人生的真谛,从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对人类的美好未来饱含深情地说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或者,我们是否可以凭着浮士德的灵魂最终被天使拯救从而全盘肯定“浮士德精神”,并判定浮士德改造社会、改造自然的努力是全然没有疑问的呢?

我们不妨从浮士德“围海造田”说起。

浮士德“围海造田”一般被评论为“浮士德精神”的体现:浮士德认识到书本知识和纯粹的精神生活不能使人认识真理,从而投身到为全人类谋福利的实践中去,并从中获得极大的满足。然而,如果我们细读文本,就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浮士德在“围海造田”中(第五幕)的形象。在第五幕第一场“旷野”中,作者就借那对乐善好施、本应善终的老夫妇之口描绘出一个暴君的形象。菲利门说:

“可能是皇帝存心要作孽。

才赐给他这海滩当封地?

不有个传令官来宣圣喻,

一路又吹喇叭又把鼓击?

就在离此沙丘的不远处,

他们开始了工程第一步,

搭营帐,建工棚!――可转瞬间,

绿野中便耸起一座宫殿。”

再看第二场“宫殿”中浮士德的自述:

“浮士德(愤慨地)

该死的钟声!它像利箭

深深地射进了我的心灵!

我眼前的帝国无边无垠,

背后的情形却大煞风景,

满含妒意的钟声提醒我:

我神圣的疆土并不完整。

那菩提树、那棕色小屋

连同破小教堂尚属他人。”

于是,他命令靡菲斯托:

“快让那边俩老家伙迁移,

我希望在菩提树下安居;

这几株树如果不归我有,

纵然统治世界仍觉难受。”

在“宫中宽广的前院”一场,浮士德还命令靡菲斯托:

“不管你怎么样干,

招工要多多益善,

利诱、恐吓、逼迫,

吃硬给硬吃软给软!

我要每天听你汇报,

沟渠又延伸了多少。”

在“围海造田”的庞大工程中,读者看到的是一个由于自我内心膨胀的征服欲、占有欲而变得几近疯狂而暴虐的浮士德;他可以为了达到心中的宏伟目标而不择手段。这不禁立刻使我们联想到十九世纪初期快速发展中的资产阶级不可抑制的扩张冲动。总之,“围海造田”中的浮士德与造福人类的形象相去甚远。

其次,“围海造田”对自然的破坏与诗剧整体对自然的讴歌形成鲜明的对比。守塔人的一句“千百年的悦目风景,一眨眼已化为灰烬”,发人深省,这是对浮士德破坏自然的有力控诉。而且,整个“围海造田”工程充满了血腥和喧闹,与歌剧前半部中大自然的勃勃生气与祥和宁静构成巨大的逆差。歌德认为,人与自然是宇宙间和谐整体的一部分。“上帝创造生气勃勃的自然,原本为让人类生存其间”;“宇宙万物交织成一个整体,相互依存,才富有活力”。不仅如此,自然在歌德笔下具有一种启迪人心、指点迷津的力量:

“唉!真想披着你的银光,

漫步在高高的山顶上,

随精灵们绕着山洞飞旋;

在洒满你幽辉的草地徜徉。

扫净知识的雾障,沐浴

你的清露,还我身心康健!”

“一当你得到自然的指点,

就会看清星辰的轨迹,

顿时获得心灵的力量,

把神灵间的对话洞悉。”

“哈!才这么看上它一眼,

我便突然觉得心旷神怡!”

读者很难想象如此钟情于自然的歌德会对浮士德肆意毁坏自然的行为持肯定态度!这样看来,浮士德在晚年以造福人类为由对自然的破坏,是否可以被看作是一种自我的迷失、一种心灵的盲目呢?倘若如此,那倒不难解释为什么浮士德依然执着于信念却又不能摆脱忧愁的困扰。正如“忧愁”所言,他“外部器官虽然健全,内心却会是一片黑暗”;无怪乎他临终时“瞎了眼”。

让我们再回到“浮士德精神”本身。不断进取的奋斗精神和希望造福人类的美好愿望当然值得肯定,浮士德灵魂的最终救赎也得益于此。正如读者在剧终时所看到的,飘浮在空中的天使们抬着浮士德的灵魂。高唱:“我们能将他搭救,他永远奋发向上。”歌德在写作时专门使用异体字以强调主人公得救的原因。但是,这个美丽动人的结局也不能掩盖这种奋斗精神和美好愿望背后的阴影。“实际上,在浮士德的每一个目标的实现过程中,都隐藏了毁灭的种子。与靡菲斯托‘老想作恶却总是把善促成’相反,浮士德常常想的是善而常常导致了恶。他渴望得到人世间最珍贵的爱情,但却造成了一个无辜少女的毁灭;他想施展才能辅佐国君安邦定国,但他却借助魔法迷惑皇帝,使国家的情况更加危急;最后他抛弃了从前追求享受的生活目标,立志做一番真正的事业,造福人类,但他开垦海边荒地的事业不仅虚幻,而且是以牺牲一对老夫妇以及无数不知名的人为代价的。”

在笔者看来,歌德通过《浮士德》诗剧所表现的更多的是浮士德精神的问题性。它实际上代表了迅猛发展、极度扩张的资本主义精神。正如董文樵先生在《浮士德研究》中所言,它是“对西欧启蒙运动的发生、发展和终结,在德国的民族形式中加以艺术概括,并根据19世纪初期资本主义的发展,展望人类社会的将来。”这种精神。源于高举科学与理性的大 旗,张扬人类进步的18世纪欧洲启蒙运动精神,表现在改造社会,改造自然,进而改造人类自身的不懈努力和追求之中。

浮士德式的人物力图创造人生的价值,内心充满着超越自我,追求无限的冲动。正如在诗剧中,浮士德豪情万丈地宣言:

整个人类注定要承受的一切,

我都渴望在灵魂深处体验感受,

用我的精神去攫取至高,至深,

在我的心上堆积全人类的苦乐,

把我的自我扩展成全人类的自我,

哪怕最后也同样地失败、沦落。

浮士德式的人物不满足于“自我”,他们渴望的是“全人类的自我”,是“小我”与“大我”的融合。他们赋予自我以全人类幸福的使命,并希冀从中获得自我价值的实现。这样的追求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人之为人,皆有超越自我,追求无限的倾向,正如“永远心神不宁,老向往远处”的浮士德所言:“我心中便渴望向上、向前,这是人与生俱来的天性。”然而,问题在于:是什么样的世界观在支撑着这种追求?这种追求又是采取了何种方式得以进行?

在笔者看来,浮士德精神的问题在于,个人自由借助工具理性的力量而无限膨胀,导致人与自我、人与社会(他人)、人与自然的疏离和异化。个人作为主体的地位彰显,一切外在于自我的东西――他人与自然――皆成为客体,处于被主体逼视的目光之下,从而产生主客体的两分和对立。

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而言,自然成为被主体统治和改造的对象。我们已经看到,在“围海造田”中浮士德对待自然的恣意妄为。无异于一个独裁者对待其统治下的人民的奴役。就人与他人的关系而言,他人成为实现自我目的的工具,完全没有平等和谐可言。在剧中,浮士德纵容手下在海上杀人掠货,野蛮对待民工,残忍杀害在海边居住的老夫妇,这一切都是明证。就人与自我的关系而言,在追求外在目标的同时丧失本心。浮士德在学会统治外在自然界和他人的同时。却总是处在“忧郁”的笼罩中,他的内心“一片黑暗”。歌德安排浮士德在临终时“瞎了眼”,不能不说是发人深省的。

在浮士德身上,我们看到了资产阶级启蒙精神中蕴含的深重的矛盾性。其一是知识与权力的矛盾。这里的知识主要是指科学知识,为其提供合理性基础的是人的理性。科学技术知识旨在帮助人们认识客观世界,但是,一旦工具理性发展到极致,成为一种支配性力量的时候,它所形成的权力就会给社会、给自然界带来可怕的后果。其二是目的与手段的矛盾。启蒙的初衷是要确定人作为目的和价值指向的,但是,一旦理性和科学成为目的,人反倒成为了手段。其三,也是总结性的,是人文精神和科学精神的矛盾。启蒙用科学从神学的统治下把人解放出来,本是极具人文精神的。但是,一旦科学精神变形为科学沙文主义和技术统治论,它也就丧失了本应具有的人文内容。

当人文精神缺位,以人定胜天的自信和工具理性作为后盾的创造力或许会成为“贪欲”的代名词,只能给他人带来灾难,给自然带来毁灭,给自我带来迷失。

这也许就是浮士德精神给我们的启示。

参考文献:

[1]歌德著,杨武能译.浮士德[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0年版.

[2]李赋宁.欧洲文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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