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在乡村自然与乡土人文之间

时间:2022-10-28 08:46:53

徜徉在乡村自然与乡土人文之间

个人如何介入自我成长的反思,怎样在个人成长的具体事实之中,显现自我成长的内在结构,这是一种现象学的思考方式。所谓成长的内在结构,那就是把成长中可见的形态用括号括起来,把它们一一排除开来,在排开这些可见的事实形态之后,剩下的原初性结构。对个体成长的内在结构的探询,也就是要把构成事物之为事物的原初的结构显现出来。原初的结构是一种“涌出”,我们所亲历的事物的生成乃始自事物原初结构的涌现。原初的结构在现实中是看不到的,它可以在逻辑中、想象中出现。当我们试图去追问作为一个乡村少年成长的历程时,就是要显现乡村少年成长过程中在个人与乡村自然、乡土人文相遇过程中的原初结构。我们的经验看到的是个人成长史外在的表现,现象学的思考就是要让我们把握个人成长的内在的、构成个体当下之为当下的初始性的结构。当一个人表现出热情、活泼或忧伤、怨恨,那么当下的他总是他的生命形态的内在的、原初的显现,也就是一种存在的“绽放”。现象学的方式所关注的,就是那构成当下的、可见的生命形态之原初的结构。

我的成长史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少年,1969年出生在湖南桃江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在我的印象中,第一次看世界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带着我到临近的汉寿崔家桥镇去卖生姜,看到柏油马路,车来车往,一个神秘而好奇的世界由此在心中展开。后面,有一年,我和几个表兄弟在端午节去三堂街镇看龙舟赛,资江河的两岸站满了人,真是好热闹的场景。那时候最喜欢看两个龙舟争起来,岸上吆喝声声,还会有鞭炮响起。第一次看龙舟赛,让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世界的丰富。

1983年初中毕业,考上益阳师范学校,到县城去面试,住在县委招待所。当时带我去的是一位很老的、非常受学生和乡里人尊敬的高志彬老师。我是以513分考进去的,比第二名多了一百多分,那时候还有人称我是山村里飞出的金凤凰。现在还记得面试的老师,也就是后来的班主任彭宽心,好严肃的,对我而言是一个充满了神秘感和敬畏的人,仿佛是个人走向外在世界的窗口,那是一个充满着陌生与神秘的窗口。初到县城的第二个印象是招待所的饭菜真的好吃,第三件事是回家时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简体字的《古文观止》,这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大的书店。怀揣着厚厚的《古文观止》,心中有一种漫溢出来的、暗暗的高兴,这本书实际上也是我独自走向书的世界的一个起点。

后来是到益阳师范读书的三年。在赫山庙与梓山水库之间,无数次的行走,往来其中。除了读书,印象最深刻的两件事,一是散步,二是逛书店,益阳县的新华书店。周末的两个活动,先是每人发票去电影院看电影,回来后是集体看电视。最初看的电视连续剧是《霍元甲》,大家簇拥在一起,简直是一种盛况。

1986年师范毕业,回到家乡的乡中学教初中。1987年,堂兄第一次带我来长沙,印象深的是去了两个地方,一是拜访了一个湖南文艺出版社的编辑龚湘海老师,表达自己热切的诗歌学习意向;二是到袁家岭新华书店,看到了更大的书店,买了一本《台湾现代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其中有我非常喜欢的余光中的诗歌。

人生的另外一个转折点是,1990年从在职教师中招生,我成功地考进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系。这确实是很重要的一步,没有这一步,我充其量就是乡村里比较优秀的初中教师。后面的求学生涯就一路顺利,从本科毕业到留校任教,1994年一个人到山东参加全国德育基本理论的年会,慢慢地开始在更大的世界中闯荡,在现代的城市里一步步扎下根来,一步步走向以学术为业的人生路。

与此同时,乡村少年的身份,或者说乡村少年的印记,实际上早以潜在或显在的方式进入当下的生命结构之中,使得我的读书、思考、写作和为人处世,都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乡村少年的痕迹。也正因为如此,厘清乡村少年的身份对当下的关系,进而把握个人生命史的内在结构,在显现自我的同时显现我所经历的年代中乡村少年成长的心路历程,实际上也是在显现一个时代,一种乡村教育的意蕴。那么,对自我生存结构的反思就不仅仅是属于个人的,同时是属于孕育我的那个乡村,甚至属于乡村本身,以及一个正在一点点逝去的时代。

与自然的交往

乡村少年的成长,一个最重要的特点就是始自自然,乡村少年的生命世界都是在自然中展开的,与自然的交往乃是乡村少年的生命地基。

家乡的小乡村,虽然贫穷,但仍然是快乐的,这种童年的欢乐,重要的来源是与自然的交往。在我的记忆中,构成乡村自然世界的,除了美丽的田野、山冈、池塘,天上有一年四季飞翔在乡村山野的鸟类,春天的燕子、夏日的喜鹊、秋天的大雁,冬天也有的稀少的乌鸦,不同的鸟类变换着在童年的天空轮番出现,还有成群的麻雀,好像一年四季都有,一下子飞到这里,一下子飞到那里,就像是乡村理所当然的成员。那时候的麻雀真多。地上跑的除了鸡、鸭、牛,还有满地的青蛙,还有夏天农忙时节不时窜出的黄鼠狼。还有二三月春分时节,遍野的油菜花和满山的映山红,以及秋下稻谷的金黄,金黄色构成了我童年乡村的基本颜色。这一切都构成了乡村自然的真实记忆。

最喜欢的还是水,记得很小的时候去外婆家,村口有一道大水渠,我总是不走岸上的路,喜欢脚走水里,特别喜欢在水中跑,水带给我童年一种温馨的记忆。还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有人在水沟里淘金,挖了一个坑,我一下子掉进了坑里,母亲赶紧把我救出来。可惜现在没有人走了,那水渠早已在不断的淘沙中呈现出一副破败的样子。还有田边的小水沟,我们经常去玩耍,捞虾子,挖泥鳅。有一次我和妹妹到家里田边的小水沟,把流水隔断之后,一点一点,把稀泥扒开,一条条捉泥鳅,捉了好多泥鳅。那种喜悦,真是浸润了童年。

与自然的初始的交往带给我生命最初的富足,这种富足非关功利,而直接指向一种内心的充实和喜悦。与自然的交往是生命的起点,或者说地平线,在这地平线之上,所展开的是各种各样的生活样式。

爱与乡村情感的润泽

建构着乡村少年生命样式的,大致有四个方面的内容,第一就是爱与乡村情感的启蒙。爱是一个沉重的字眼,我从小就特别受到父母,尤其是母亲的疼爱,可能家里只有我和妹妹,小孩比较少,得到的爱也更多。在我童年的生命中,始终感觉到和母亲的爱难以割舍,所以不管一个人走到哪里,始终感觉到母亲的注视就在身边,这是一种真实的情感。这种爱既成就了自己的爱心,当然也在一定程度上使我不能够从容地走出这种对母亲依恋的局限,从而束缚了自己发展的空间。

当然母爱只是乡村情感最重要的部分,也包括爷爷奶奶、父亲的亲情,还有来自乡村邻居、周围人的人伦之爱,实际上都是重要的生命资源。回望村民社会,我们可以看到这其中也有很多市侩的精神气息,比如说斤斤计较、婆婆妈妈,以及因为贫穷带来的无休止的争 吵。但我所经历的乡村社会,确实更多地保留着一种纯朴的感情和发自内心的友爱。

作为代表的是罗爹。我曾经就罗爹写过一篇小文章,表达我记忆深处的感动与感激。中间写到:“在我的记忆中,罗爹一直就是一个驼背的老爹爹。罗爹待人很好,待我更加好。因为我打小时候就会读书,所以更受罗爹的亲昵,每次上学都要从罗爹家旁边走过,便经常遇见罗爹。每次见到我时总是笑容满面,充满了无限的慈爱,还总会在我走过去后,自言自语或者向旁边的熟人随意地夸奖我,这是个乖伢子,聪明、会读书的好伢子,今后肯定有出息的。我几乎就是听着罗爹的夸奖、感受着罗爹的慈祥与关爱读完小学和初中的,只有初一一个学期我是在乡中学读的,那时叫公社中学。”可以说,我就是在罗爹的赞誉声中一点点长大的。

对我常常表示赞誉的不止是罗爹,还有两个见面就夸的,一个是我的远房舅舅,一个是叔外婆。我每次去舅舅家到要路过他们家门口,他们一见到我,就开始夸我,说这孩子又乖又会读书。这种来自村民社会的邻里之间纯朴的爱,对于我的乡村情感的启蒙实际上是非常重要的。我现在的心灵世界的品质,很大程度得益于这种爱和乡村情感的启蒙,谦逊、朴素、富于爱心,这是乡村情感的孕育直接注入我生命中留下的种子。因为他们的赞誉实际上传递着乡村社会对谦逊、诚实、聪明好学等人的品质的一种褒扬,或者说乡村价值的一种内在追求,这其中传达的还有,朴素的乡村情感中有一种对乡村中的他者生命世界的无遮拦的、甚至是自然而然的关怀。

乡村劳作

乡村劳作对我的成长的影响同样是至深的。每到农忙时节,父母每天很早就起床出去劳动,大概五点钟左右,天刚蒙蒙亮,我们往往都还在睡梦中。那时候叫做早工,要先出了一个工再回来吃早餐。繁忙时节,每天很晚回来,吃了饭还要出晚工。早工一般是割稻子,晚上一般是扯秧。村民往往有这样的习惯,一般是大年初一总到地里挖几锄头,表明要开个好头。农闲时节就积肥,准备来年的肥料,当然现在这种自然的生产方式已经慢慢地被农药、化肥所代替,所以今天的农业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农村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农村正在成为城市的延伸,这种自然的农作方式正在慢慢地被工业化渗透,农村很多劳动的性质在悄悄地改变。我的父老乡亲们就这么一年从初一到年三十,不停地在乡间田野上劳作着。

对农村劳作的感受不仅仅是来自父母乡亲,同样来自自己的亲身体会。我记得我的第一次下田劳动是在八九岁,到田里扯秧。刚刚学扯秧,往往放在手上参差不齐的,所以需要父母手把手地教,我的乡村田野劳动由此开始。后面就逐渐在农忙时节做我们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们所能做的事情,比如给大人递送割好的稻子,拾稻穗,挑稻草,割牛草。我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伙伴们争先恐后地在水田里来往递割好的稻穗,常常在大人们的鼓劲声中叫着、喊着,把水踩得老高,好不热闹。还有一队队少年,挑着稻草,在山坡上歇脚,吹着凉风,说不出的高兴。

除了这些活动,还有学校里组织的捡茶籽、采茶叶,到中学读书时的挑煤。在公社中学读书,有一次,一个老师要我们几个同学帮他挑瓦,很大的瓦。我挑了两三块走了几十里路,其中要爬一座山,我现在还记得在爬最后几步时几乎是跪着上去,那是对劳动刻骨铭心的感受。还有一次,我埋着头割禾,都快虚脱了,后来喝了些盐水,才慢慢恢复过来。这是关于劳作的记忆,这些让人贴近自然、贴近大地的劳作,作为乡村少年成长的重要内容,让我们更真实地生活在乡村,生活在人与自然、与大地的互动之中。

乡村劳动很累,但带给我的童年的记忆更多的是愉快和欢乐。我对吃苦的认同,对劳动和做苦力的人的尊重都来源于此。我现在都还很清楚地记得我和妹妹在黄瓜快要淡出季节的时候,抬着一篮子黄瓜到临近的三和乡集市上去卖。那时黄瓜大概三四分钱一斤,卖了一块多钱,然后再买几个热腾腾的包子,高兴极了,因为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包子,但实际上一年难得吃两回包子。有时把黄瓜抬过去,饭店里的人还会挑剔一下。现在那个饭店已经不在了。

伙伴与游戏

第三个重要的因素是伙伴和游戏。想起童年,童年的那些伙伴自然地涌现出来,我们一群年龄相仿的小孩子结成的乡村伙伴一路长大。我的童年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童年伙伴的活泼交往所构成的世界。伙伴们在一起有共同的劳动,包括前面所说的割禾、挑稻草、递稻子、放羊、捡茶籽等等。伙伴们在一起更多的是游戏,我童年最喜欢的活动是打牌,经常在农忙中劳动的间隙,我们几个朋友偷偷地找个地方打牌,更多的是在放学回家的山路上,几个人在地上随意而坐,先打一下牌再回来。我小时候对打牌的痴迷,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除了打牌还有游泳,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到村里的池塘,从山里走下来,赤条条地跳下去。池塘里也有一个坑,我不小心落进坑里,好在自己很快挣扎着爬了上来,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溺水的记忆。伙伴们都没留意到,我是凭着本能从坑里爬出来的。有一次我们一起去钓青蛙,钩一挥起来,钩住了另一个伙伴的手。还有在晒谷场骑单车,其中好友尚书就从山坡上摔下去了,好像摔伤了,只是不知是否去了医院。童年伙伴的玩耍充满了欢乐、野性、野趣,也有过度顽皮的时候。对面邻居的小孩,那时候大概十一二岁,就是在村里头的水库淹死的,是带着弟弟钓鱼,去追一条往深水处游走的鱼而淹死的。

有一个成语叫作“呼朋引伴”,这可以说是我们小时候乡村伙伴生活最生动的描述。节假日,只要外面有两个伙伴头喊,马上各家的小孩就出来了。今天在这家,明天去那家;今天在村口,明天在村里。除了打牌,还有自制玩具火炮枪、弹弓等,当然还有打麻雀的尝试,虽然有不爱护鸟类的嫌疑,但好像成功的比较少,主要还是玩乐的趣味。在成人的生活世界之外,我们俨然有一个自在的儿童生活世界,往来穿梭于乡村的每个角落,可以说一山一水都留下了生动而亲切的记忆。

我后面随着读书的攀升,越来越老老实实,已经完全背离了年少是生命之中的野性与烂漫的生命气象。小时候的我其实是很顽皮的,现在一点也不像小时候的我。有次到外婆家,和一个朋友玩,在瓦棚里生火,用一个箩筐盖上。入冬的干草和枯干的箩筐很快就烧起来,越烧越大,很快就烧到瓦棚上。我马上跑到外婆家,把火柴扔到茅坑里。外面有很多人喊救火,心里面有些许惶恐,但最终还是在大人的宽容中销声匿迹。仔细回想起来,对小孩子天性中的某种野性,予以必要的宽容,实际上是一个孩子健康成长的重要方面。我们就这样在乡亲们的注视中,在天地之间,在偶尔的尝试错误中慢慢成长。这就是伙伴和游戏建构起来的乡村的童年记忆。

故事、书籍与对乡村知识人的亲近

故事、书籍与对乡村知识人的亲近,无疑是我个人成长中的最重要的因素。每一个人的 成长都有自己的机缘,回顾我的童年,之所以童年的记忆是丰盈的,除了自然、爱、劳动、伙伴,还有故事和书籍。

村里有一个老人,叫福爹,他是我小时候最盼望的明星,每次他到我家来,几乎就是我的节日,因为他总是给我带来讲也讲不完的故事。他的故事大都是民间传奇,比如说唐以及他走南闯北的各种记忆,带给我对世界的无尽的好奇和想象,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神奇与变幻莫测。记不清多少个夜晚,在油灯下、冬天的烤火坑旁,我静静地聆听着福爹讲述着各种故事,眼里充满着对这位慈祥的老人的敬意。福爹讲的故事一类是民间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还有一类应该是说唐、杨家将的故事。民间故事我已经不记得了,说唐和杨家将的故事我还依稀记得。不知道福爹的故事是从哪里来的,我只知道,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总会有新故事汩汩而来,总让我对他的到来充满期待。现在的福爹已经老了,苍老了,耳朵也听不见了。每次回家去看他时,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很难展开。我只有默默地注视,注视他满脸的皱纹里所映照的我生命的过去。

另一位充当乡村少年的我的偶像的,是甫哥,他是那时我们队上唯一的高中生,属于队里知识渊博的那种。他给我们带来的是另一种故事,主要讲的是三国、水浒,还有红楼梦。如果说福爹的故事主要来自民间口耳相传,甫哥的故事主要来自书本,甫哥就是我那时心中的读书人。我们集体劳动时最喜欢他带队,我们总是很听话,因为他总是用没完没了的故事陪伴我们劳动的时光。

对年少的我影响最深的乡村知识人是钟炳南老师,他应该是属于那个世界里真正的读书之人,可以说他直接影响着我童年精神生活的方向。我和他最初的交往大约开始在我小学时到我们区里面参加一个作文比赛。他那时读高中,我和他一起去,要过一条小河,涨水了,他背我过河。后来他考上了益阳师范,送给我一本书,大概是《中学生作文选》,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的课本之外的书籍。后来他毕业回家教书,我经常去拜访他,他家的书柜就成了我非常向往的地方。每次到他家,把我带进卧房的书柜旁,我都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神圣与敬畏感,那其中既有对作为知识人的炳南老师的敬畏,也有对更高的知识世界的敬畏与期待。我就是在那里接触到了大量的现代诗歌、小说,比如《诗刊》、《星星诗刊》,还有《读者文摘》(现在更名为《读者》),还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每每读到什么好的诗歌,都会跟我分享,我后来的诗歌爱好和阅读兴趣,很大程度上归功于他的引导和帮助。

我读到的第一本小说大概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村里的端午哥从大队小学(现在叫作村小学)带给我一本小说《武陵山下》,是讲抗日战争的。小时候特别喜欢抗战、英雄,看得我心潮澎湃。小学毕业时,好友尚书从他舅舅那里借回来一套《三国演义》,我就在那个暑假里读完了《三国演义》。读初中的时候,另外一个年长一点的朋友刘雨华,他托我的一个同学,也就是他弟弟刘小华送了我一套繁体字版的《古文观止》,上下两本。我就是从那里开始背诵王勃的《滕王阁序》。如果说钟炳南老师送给我的作文选是我兴趣的开始,那么雨华兄送给我的《古文观止》大大打开了我对语文世界的好奇以及仰慕,特别是看到课文中的某些段落在这本书上可以找到,心情格外激动。我读师范时,就开始大量的阅读,从《笑面人》到雨果的小说,到中国的现代小说,以及大量的现代诗歌。后来我回乡中学教书,我们乡里办了一个万册图书室,那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可惜很快这图书室就倒闭了,不过幸运的是,我从那里通过熟人拿到了四卷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遗憾的是,这四卷本的书被我后面的一个朋友拿走了,我只好自己买了一套,作为珍藏。

尽管那个时候的阅读是囫囵吞枣,但或深或浅都会在我的生命中,在乡村少年成长的道路上留下淡淡的痕迹,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阅读改变生活,阅读改变生命的品质,也正是阅读,极大地扩大、丰富和提升了一个乡村少年的心灵世界。

乡村少年成长的内在结构

乡村的一切哺育着我,我的性格有阳光的一面,喜欢读书,勤于思考,乐于与同伴交往,谦逊、质朴、富于爱心和同情心,实际上都是个人周遭的自然与生命世界一点一点影响、渗透的结果。正直、内心的丰富与温热、对知识的喜爱,作为一种成长中的动姿向着我其后的生命时光延展开来。人生的发展是一种势,是一种年少时逐渐形成起来的发展的动姿,就好比滚雪球,最初的生命的姿态往往影响着后面的方向,一个人最初的人生经历就形塑着个体人生基本的生命样式。正如柏拉图所说,“无论如何,一个人最初的教育,往往决定着以后发展的方向。”正因为如此,从我的成长历程中理析出作为个人成长的内在结构,实际上也就是在探问我所亲历的乡村教育与那个年代的乡村少年成长的内在结构。

就个人亲历的乡村成长历程而言,现象学的还原有双重视角,一种是外在的,一种是内在的,或者说,一种是立足于乡村社会,一种是立足于乡村少年发展本身。从乡村社会的视角而言,我们要揭示乡村社会到底能够提供个人什么样的成长资源;就乡村少年而言,我们要思考的是乡村少年个体成长的内在基本结构是什么,也就是构成乡村少年成长特质的不可替代的内在结构是什么。从前面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发现,构成乡村基本生活的内容是乡村自然、乡村情感、乡村劳作和乡村文化,正是三者与乡村少年的相遇,扩展着乡村少年的生命世界,也使得乡村社会的教育资源生动地显现在乡村少年的生命世界之中。

自然与劳作实际上建构了乡村少年生命的底色,换言之,就决定了乡村少年的生命形态与自然的亲缘性。这里的自然是双重意义的:一是原初的大自然,我们与原初自然的亲缘性指涉我们跟自然的无隔,所以拥有乡村少年身份的我等,无论走到哪里的山川大地,都能够进入这种与自然的亲缘状态当中;第二是生命的自然形态,也就是在乡村自然的生命圈中所获得的一种更接近自然的生命基础样式,让我们能更多地感受到生命的本质和生命的原初意义,从而把自我认同于乡村社会的价值基础,让我们的生命样式更贴近自然。

乡村之爱决定生命的温度,一种基于亲缘的人伦之爱,渗透到乡村少年的生命之中,使我个人的生命空间一开始就具有了一种浓郁的血肉温情。朴素的爱让人充满感激,让人把眼光投向周遭的世界,让我们的生命结构中拥有爱的品质,这就是外缘性的爱的内置,成为个人生命之中的内在结构。

心智的开启决定了生命的亮度,这是由故事、书籍、乡村知识人的启蒙所开启的乡村少年的心智世界,所以乡村少年的启蒙实际上是跟城市社会的儿童拥有不同的内容。乡村少年的启蒙更充满感性,富于想象,换言之,更多地打开的是一个人与自然亲缘想象的世界。实际上,我今天的思考品质就得益于年少时所开启的乡村少年的想象世界。

正是以自然为底色,以爱为基础,以心智 的开启为基本内容,使乡村少年的我拥有一个相对和谐而富足的生命世界。由此也可以看出,构成乡村社会成长资源的基本结构就是三个,一是以自然和劳作为基础的乡村自然生态;二是以爱和乡村情感为基础的人际事态;第三是以故事、书籍和乡村知识人为基础的文化生态。这三层生态的和谐与富足,给乡村少年的发展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资源。相反,也正是以这三个生态的破坏,导致乡村少年成长资源的衰竭。

我们再来看乡村少年成长的内在基本结构,那就是自然的底色、爱的胸怀和求知的意向,乡村少年的发展正是在三者的基础上一步步展开,也正是以这三个要素为基础,乡村少年才可能在本土之中获得个人健康、充沛而富足的发展。当然,作为乡村少年的我们也需要进入他乡,进入他者文化世界之中,进入现代化的文化谱系之中,但人与自然的亲缘性、朴素的爱的情感、求知的意向将始终作为我们生命的内在基本结构,而陪伴在我们的生命历程之中。相反,也正是因为这种原初性的生命结构的破坏,导致乡村少年生命发展的失衡。

面对当下乡村少年的生命境遇

当然,作为乡村少年的我的生命中,也不乏消极的痕迹,比如说忧郁、优柔寡断,现代生活的视野相对褊狭,在生活中不能决断自如,缺少一种必要的傲气和自信心,还有在文艺体育上的素质发展欠缺,甚至包括乡村少年长期形成的所谓土气,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我进入当下生活中无法摆脱的牵涉。不管怎样,这就是作为个人的我长期在乡村世界里摸爬滚打所形塑出来的生命样式,我深深地感谢我曾经在乡村世界中拥有的一切。正如我们常说的,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今天的我无法抹去乡村少年时代所留下的印记,或者是选择好的,抹去不好的,生命中的很多东西都是根深蒂固的,一旦形成,就不可能重新开始。

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反思过去,反思乡村教育,反思乡村少年成长的资源时,不能过于理想化,从而陷入一种简单的、怀旧的情怀,我们需要撇开个人的情感偏好,实事求是地显现乡村教育的内在意蕴。回味过去,并不是为我所寄寓其中的乡村社会与乡村教育唱“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挽歌,而是为了正视今天,正视当下乡村少年的生命境遇,去追问他们今天的生命结构中遭遇的因素,哪些还在延续过去,哪些已经改变,这种延续和改变意味着什么,他们究竟拥有何种生命形态,构成他们当下生命形态之中的要素是哪些,他们是否遭遇着某种生命的亏空?

今天,当我频频回顾乡村,发现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田里叫的,已经踪迹了了,连原来成群结队的麻雀也已经稀少,乡村自然遭遇前所未有的破坏。乡村年轻劳动力外出谋生,乡村社会早已呈现出空心化的态势,乡村的人际生态、人情生态也随之在经济社会的冲击中纷纷瓦解。民间故事、民间文化随着年长一代的故去以及年轻一代在谋生的忙碌中消逝,乡村少年也因为乡村社会的无序化、原子化生存状态而伙伴稀疏,乡村知识人也因为对乡村社会的逃离与生计的挤压而失去了作为乡村知识人的身份,乡村文化呈现出空前的荒漠化。

当乡村自然生态在衰败,乡村人际生态在塌陷,乡村文化生态更是破漏不堪。乡村社会在现代化与城市化的逼迫中一点一点地走向衰败,名存实无,乡村越来越成为空洞的、没有内容的符号,乡村社会所能提供的成长资源实际上也是越来越少。在这种背景下,实际上乡村学校所能起到的补偿作用是非常有限的。正因为如此,乡村少年发展的原有结构的塌陷就是不可避免的。关键在于,他们是否拥有替代性的发展结构,还是出现越来越大的生命资源的亏空?在这种背景之下,直面当下乡村少年的生命境遇,关切乡村少年的健康发展,是一个十分紧要而迫在眉睫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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