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王家卫拍电影

时间:2022-10-27 03:10:20

跟王家卫拍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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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的电影是一种享受,拍他的电影却是一种磨炼。

那年在榆林,每天将近黄昏时刻,所有演员都得把妆化好,在山洞口等天黑。吃完便当,天一黑就得进山洞。就那么一点大的空间,又打灯,又放烟,再加上工作人员抽烟,空气坏得使人几乎窒息。拍到天快亮了,导演还一次次要求重新来过。我一头乱发,眼神涣散,木无表情,导演还笑着说:“青霞快疯了。”其实他就是想要我那疯了的感觉。

记得很清楚,张国荣第一天到榆林,闷闷不乐的。原来之前他在香港拍的戏都报废了。我也是演员,所以很能体会他的感受,很替他难过。有一天晚上,在拍戏空档,我坐在洞口躺椅上休息,他走过来告诉我他后脑勺给蝎子蜇了。大家傻了眼,蝎子是有毒的,这可怎么了得?收了工回酒店,见他坐在大厅椅子上低着头,旁边两个黑黑瘦瘦的当地人,拿着一瓶满是蝎子泡的水让他搽,说是比看医生管用。国荣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有一试。那晚,他一直没敢合眼。第二天就没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以毒攻毒的效果。

《东邪西毒》定妆那天,我的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票房意想不到地好,我更是火红得厉害,信心无比地到电影公司。然而拍完定妆照以后,我的信心就完全被瓦解了。

导演要求我摆出各种不同的姿势拍照,无论我怎么摆,他都说我像东方不败。

第一天到片场,混在大牌(梁朝伟、张国荣、张学友、梁家辉、张曼玉)之间,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演才好。记得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公司准备了一个大蛋糕,让所有演员围着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可是我一点都快乐不起来。后来听刘嘉玲说,那天我还哭了呢。

开镜之前,我想先做做功课,所以不停地跟导演要剧本,没想到导演说:“我就是不要你们做功课。”后来导演实在被我逼得急了,送了个剧本给我,但他说,等戏拍出来肯定跟剧本不同。

经过这许多年,自己开始写文章才体会到,原来摄影机对导演来说,就好比他手上的一支笔,他要下了笔之后才知道戏怎么走下去才是最好的。他要演员拿掉自我,走进角色。他像雕塑一样,把那些多余的、不好的去掉,剩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华。

二十多年拍了一百部戏,巧的是第一部《窗外》和第一百部《东邪西毒》的版权都在王家卫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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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戏的幕后工作人员称呼我“姐姐”,称呼张国荣“哥哥”,我猜想他们也许认为我们两个是特别需要被宠爱的。

拍《东邪西毒》时,我俩都住在湾仔的公寓,总是一起搭公司的小巴去片场。有一次,在车程中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没说上两句就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沉默了几秒,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会对你好的。”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了朋友。

2003年3月的一个晚上,我吃完晚饭约施南生看电影,她说她刚好约了张国荣看电影,她要先问问“哥哥”再打电话给我,我心里纳闷,干吗要先问他,就买多一张票一起去看好了。

在又一城商场戏院门口的楼梯上方,他靠在墙边对我微笑,那笑容像天使,我脱口而出:“你好靓啊!”他腼腆地说刚剪了头发。

我们看的是《纽约风云》,这部戏太残忍、太暴力了,我看得很不舒服,散场走出戏院,他搂着我的肩膀问我好看吗?我摇摇头,就在他的手臂搭在我肩膀的时候,我被他震抖的手吓得不敢做声。他很有礼貌地帮我开车门,送我上车,我跌坐在后车座。我望向车窗外,晚风中他和唐先生走在前面,后面南生那件黑色长大衣给风吹得敞开着,看起来仿佛是他们两人的守护神。总觉得不对劲,回到家打电话给南生,问她Leslie怎么了,她说:“问题很大。”我了解状况之后,断定他得的是忧郁症。南生说许多好朋友试了各种方法,看了许多名医都没用。我听说大陆有一位医生不管你生什么病,只要用他的针刀一扎就好,希望能说服他去试一试。那段时间正是非典传染最盛的时候,就把这事给搁置了。没想到从此以后,除了在梦中,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听到Leslie的噩耗,我捶胸顿足:“为什么不帮他安排! 为什么不帮他安排!”Leslie走后,几乎每一位朋友都为自己对他的疏忽而懊恼。他是被大家宠爱的,他也宠爱大家。

岁月太匆匆,今日提笔写他,脑子里泛起的尽是他那天使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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