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那个“六好男人”

1

大学毕业，男友决定和我一起回家看爸爸，他很紧张，不停地问：我带什么礼物给他呢？我莞尔一笑：什么也不用带，爸爸没任何嗜好。那带条好烟吧？我摇头。那带箱好酒吧？我仍旧摇头。男友急了：你到底想让我带什么？我低下头做沉思状：爸爸是六好男人，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做饭洗衣收拾家样样都干。男友突然泄了气：你是不是也要我变成六好男人？ 室友玛丽不等我说话，就抢先开口：我最不喜欢这样的男人了，没一点男人的味道。一句话狠狠地砸在我心窝里，那些过往像烙在心头的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八岁那年，妈妈因为开车出了人命被判刑，剩下我与爸爸相依为命。我的记忆里爸爸是个懦弱的男人，他每天都系着围裙忙忙碌碌。在家，他系着围裙做饭、拖地。在单位，他系着围裙搬那一箱箱很重的箱子。去我学校开家长会，他也是系着围裙匆忙赶到。

他一到我校，总有同学在我身旁起哄：你的围裙爸爸又来了。因他的围裙，我受尽别人嘲笑，我把气撒在他身上：谁让你来看我了，还有，为什么要系着围裙？我的同学说你投胎投错了，这辈子应该做个女人。他嘿嘿笑，语气里满是讨好的口味：妮子，我来给你捎吃的，然后还要去上班，所以就没有解下围裙。我不听他的解释，白他一眼，可却抗不过那飘来的诱人香味，接过他的包裹，招呼也不打，就跑走了。

他的懦弱更让我记忆犹新：我亲眼看到有人把香蕉皮甩在他脸上，大声地骂他。他不说话、不反抗，只是低了头任凭别人骂。他能忍受，我却看得想吐。于是，我嗷的一声就向那人冲过去，却被爸爸拦腰抱住：妮子，不要冲动，不要。我留下一句冷冰冰、很残酷的话：你真无能，我为你感到羞耻。他呆愣在那里，我扔下他，快步跑回家。

于是，我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他，有这样一个懦弱、每天都系着围裙的爸爸，我觉得是不光彩的，而坐监的妈妈更让我心灵有了重负。于是，生命中这两个最亲的人，却成了我深藏的一块伤疤，从不愿再次揭开它。那时，小小的我就在心中发誓：我长大了，要找一个英气逼人的男人做男友，他的阳刚让所有人称羡，哪怕他吸烟喝酒，我只愿他是棵大树，能够顶天立地。

2

沉浸在往事中的我，好久才觉察男友在使劲地摇晃我：小雨，你怎么了？我一惊，终于清醒过来：咱们回家吧。

爸爸见了男友，脸竟然红了，搓着手不知说什么才好。男友甜甜地喊：爸，您好。他哼了一声，就一头扎进厨房里再也没出来。欣赏完相册的男友抬起头：小雨，我们俩在这歇着，让爸爸一人忙活，这不好吧？于是，男友拉了我的手去了厨房。

他正在厨房里洗菜，看见我们就吆喝：小雨，你们出去，这里油烟大。男友突然喊：爸，你的手？我这才去看他的手，发现他的手裂了很多的口子，有的手指还用胶布粘着。这是一双多么粗糙的手啊，而我从来没有注意过。我不由自主地缩回自己细白柔嫩的手，我怕与他的手形成一个鲜明的反差。

男友逞强去切萝卜，只一下，就切了手，他疼得龇牙咧嘴。爸爸叹口气：我家小雨从不做饭，以后你们的日子该怎么过？男友乖巧地接过话茬：我会做饭给小雨吃的。爸爸长舒一口气：那我也就放心了，你可不能饿着我的宝贝闺女。

饭后，爸拿来针熟练地把我袖子上脱线的地方缝好，他又往我兜里塞着零食。不等我反应过来，他手忙脚乱地从里间抱出一只大袋子：全部脱了皮的瓜子。我刚接过，他拍拍后脑勺：“让我想想，还忘了给你带什么？”我看着地下大大小小的包裹，男友与我怀里塞满的物品，哭笑不得：“爸，我们回家，怎么像搬家似的，大包小包的？”

爸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小雨，你去看看妈妈吧，让她知道你有了归属。你知道，你妈这辈子不容易。小时候，你不懂事，总惹她伤心。我接过他的话头：“爸，我会的，到了探监的时间，我们一起去。”爸爸眼圈红了，我的眼圈也红了，我不由地想起了爸爸的第一次发火：

那次，爸爸领我去看望妈妈，我磨磨蹭蹭不愿去：妈妈是坏女人，我为什么要去看她？爸爸突然就发火了，还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雨，你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妈妈，她要是知道了，该多伤心呀。”我第一次见他大瞪的双眼，哆嗦的唇和面红耳赤的脸庞。他生气的样子好可怕，我胆怯了，只好乖乖地跟他去看了妈妈。

妈妈见了我们很高兴，爸爸让我说那些早已教给我的话，我背台词似的机械说出，妈妈就流泪了：“我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来与你们团聚。”

事后，爸爸说，要给妈妈希望，有爸有妈才是一个完整的家。

3

等我从回忆中走出，男友正微笑着看我：小雨，我们上车吧，你又在胡想什么呢？

那些大包小包被爸爸放进了三轮车里，他扛了一辈子的麻袋，可现在，他老了，他弯下腰，我看到了他头顶的一缕缕的白发。他抗麻袋有点吃力，男友忙去帮忙。他自嘲：“老了，不顶用了。”男友让他歇着，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的四四方方的布给男友：“这是送给你的，以后你少不了这个。”男友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围裙！我得意地笑：“你就给我做一辈子的饭吧。”

回到城里的家，男友向我做鬼脸：我知道你讨厌六好男人，别指望我给你打理一切啊。我也冲他挤挤眼：现在，我改变看法了，我开始欣赏六好男人，你必须向爸爸看齐。男友做眩晕状：我好命苦啊，不能吸烟不能喝酒不能打牌，洗衣做饭收拾家样样全包。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急急地问：“咱爸做了一辈子的六好男人，心里到底苦不苦啊？”

我愣在那里，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思索过：爸爸，他苦不苦呢，他怨过吗？

4

妈妈从监狱里被释放出来，我们一家终于聚在了一起。男友给妈妈敬酒，妈妈激动地一饮而尽：“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爸，多亏了小雨。”

夜晚，我与妈妈头对头躺在床上，我们娘俩扯着扯着就扯在了爸爸身上。我说，妈妈，你知道不？你不在家的那些漫长日子，爸爸每天都要系着围裙干活，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的。妈妈笑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吸烟喝酒样样都沾。”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妈妈，还有，爸爸也太懦弱了，被别人欺负到头上了，也能忍。”妈妈仍旧笑了：“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脾气大得很，一点不合，就与别脚相向。”

我惊异地问妈妈：“爸爸后来为什么就变了呢，而且变化那样大？”妈妈就哽咽了：“孩子，还不是为了你？我不能照顾你，他怕自己再犯错误或者身体不好，谁能来照顾你呢？所以，他忍了所有的苦，所有的委屈，为的是给你一份爱啊。”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现在才明白爸爸成了六好男人都是为了爱我，都是为了我拥有全部的爱，而我还那样地鄙视他，伤害他，冷漠掉那些感情，整整十五年！

5

我与男友结婚了，而我的那个大学室友玛丽却离了婚，她在电话里对我哭诉：“小雨，我看错了人，他吃喝嫖赌样样都干，现在更是忘了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她说，真羡慕你有一个六好老爸，一个六好老公。

这时，我才知道我拥有的幸福是这样多，这一切都是爸爸给我的。老公在爸爸的调教下，变得越来越勤快了。我们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