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非正常”保险

时间:2022-10-26 08:56:37

一个村庄的“非正常”保险

农村保险的信任危机

保险业正在大举进入农村市场,保险正成为许多农民新的“烦恼”,不规范的农村保险市场所带来的诚信危机已经笼罩在田间地头。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在农村调查发现,在拓展市场的大旗下,国内不少寿险公司片面增员求发展,凭保费论英雄,而轻视管理和服务;保险人靠人情做买卖,以牟利为目的,误导、骗保现象时有发生。

面对保险“狂潮”,懵懂的农民除了被动接受之外,有的是更多疑惑,乃至愤怒。

更为严重的是,与寿险的蓬勃凶猛不同,日益枯萎的农业保险依旧崎岖前行,谨慎而又无奈。

新农村亟需“三农”保险,但“三农”保险服务农村,却不能急于求成。

陈村,河南省北部一个有300多户人家的村庄。村头有一条三级省道,向西走40公里是县城,向北走150公里就到了省会郑州。

陈村人大多以种田为生,一年两季:小麦和玉米。B镇党委副书记汪登喜告诉《中国经济周刊》,陈村05年的人均纯收入没有上报,04年的是2685元,位居全镇第二。

和中国的许多村庄一样,陈村人的日子平静、悠闲、闭塞。但最近一两年,许多陈村人新增了一项烦恼:保险。

保险市场:人情作价

在A县的农村保险业务中,陈村应该是走在前列的。

据中国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A县支公司和中国太平洋人寿保险股份有限公司A县营销服务部的资料显示,A县村均保险人不到1名。而1000多口人的陈村,就有7名人。其中,中国人寿3名,太平洋人寿4名(包括一名高级专务和两名优秀人)。记者随机调查显示,陈村48%的农户购买了保险。户均每年保费支出为1283.5元。

但提起保险,许多陈村人却皱起了眉头。

42岁的陈得洋,是个老生意人了。从91年开始,他先后做过冰棍加工、粮食收购等生意,目前开了一个小型煤球加工厂。谈到保险,他低声地说了一句,“没见过这样做生意的”。陈的妻子李霞则愤怒地骂道:“(人)都是些不要脸的,净骗人”。

陈家的不满和愤怒,来自于每年两千多元的保费。

陈得洋的邻居、也是陈的远房姑姑王红丽,04年7月做了一家人寿公司的保险人。两年来,在王红丽的“粘缠”、“逼迫”和“诓骗”下,陈家被迫迅速地购买了5种8份保险,年缴保费2552元,占家庭年收入的近20%。

据陈介绍,04年10月,王红丽曾连续16天,每天晚饭后便登门推销保险,每次都磨到深夜十一二点。“实在抹不开情面”,无奈之下,陈得洋只好买了一种保险,两份。至于险种的名称和具体内容,陈得洋都不记得,只记得一年缴1158元钱,连缴10年。

2005年2月,在王红丽的“纠缠”下,“躲没处躲,藏没处藏”的陈得洋,又为妻子买了两种保险,每种各一份,每年共缴806元,连缴10年。“当时俺姑竟然和我说,这两个保险都特别好,让我们每样买五份!我坚决不同意。”

一切并没就此结束,而是以陈更难以接受的面目出现。

同年10月,王红丽向陈借了500元钱。几天后,王红丽笑着对陈得洋说:“上次你给我的钱,我给培琳(陈的女儿)买了几份保险(编者注:两种共四份),一年588元,连缴20年。你再给我88元就行了。”陈的妻子气得当场就要翻脸,被陈拦住了。

如此“坑蒙拐骗”的手段,陈得洋竟然不止一次遇见。

同村的毛小亮是农行的代办员,陈得洋在毛处有10000元钱的活期存款。一次闲谈,毛建议陈把一万元的活期改为死期,说“等侄女(陈的女儿)将来上大学时用”,陈没答应。毛又三番五次到陈家游说,陈抗不过情面,只好答应了。过了几天,毛送来一张单子,陈一看,竟是份保单!陈非常生气,质问毛,毛说,这是个分红险,比存款合算。

指着桌上一堆保险合同和单据,陈得洋沉重地说:“中国人注重人情味,看脸气(面子)买点就行了,怎么能这样弄!?”

记者在陈村为时五天的调查中,只发现有一户人家的一份保险是主动购买的,其余全是因为人反复上门推销,最终抹不开情面被动购买。且绝大多数保单的保户签名,都是由人代签的。而保险人推销保险的方式除“死磨硬缠”、“坑蒙拐骗”外,还有:

请客吃饭―邀请潜在客户到家里或饭店吃饭;

送礼―给潜在客户送水果、土特产、酒水饮料等物品,或在潜在客户家有喜事时付礼金;

利诱―如果潜在客户购买保险则赠送自行车、影碟机等物品。

其中,记者了解到的最大一笔“人情”保单为年缴费25000元,连缴10年。该保户至今不知自己购买的是何种保险共有几份,“(和人)都是朋友,又请我吃了饭,买就买吧,我管它什么险。”

当记者提出要采访王红丽等人时,遭到了陈得洋夫妻以及其他村民的坚决反对,并表示如果记者一意孤行,将不让记者在村中继续采访。

农民:不赔就是骗人

陈得洋们现在最为担心的是,这些保险究竟保不保险?

因为村民购买商业保险大多在04年之后,目前发生的索赔案件很少,只有5个,但其中4个拒赔。仅有的一个赔付案件,还是因为人和投保人是至亲,人多次到县公司争取、吵闹,甚至反映到市公司、省公司和省保监局,最后诉诸法院,历时两个月,最终协议解决。

由于村民的保险意识和契约意识淡薄,而保险人推销时不知或不愿详细解释条款,所以,在许多村民的意识中,“保赔是保险,不保是上当(骗人)”。

村民王小黑,05年购买了意外伤害险。06年3月,王在附近水库打工时发生意外,一只眼睛被炸瞎。事故发生后,水库方支付了王全部的手术、住院等费用,还赔了王2万块钱。而王的保险人于小麦说,一只眼瞎了不算残疾,两只眼瞎了才算;或者瞎一只眼,再加一条胳膊或腿残废。

而拒赔的案件除农民本身不符合赔付条件的缘故,也和农村独特而复杂的现实情况有关。

据人牛庆禄介绍,驾驶证和火化证问题是农村保险理赔难的一个突出问题。“现在摩托车基本上是家家都有,但有驾驶证的连5%都达不到。可一旦出了交通事故,无证驾驶不赔。此外,死亡赔偿,需要火化证,但好多农民宁可交点钱(罚款),也不火化。怎么赔?”牛庆禄觉得保险公司的这两个规定“有点不切合(农村)实际”,反复提醒记者“呼吁呼吁”。

B镇人王连方则认为,索赔难的原因和保险公司重视营销,轻视客户利益有关。“公司就整天让我们比业绩,看谁签的单子多。我去索赔,他们爱理不理的,往往瞟上一眼,说一句‘不符合理赔条件’就完了。有一次我急了,跟他们说,‘你至少给我开一份拒赔通知书,我回去对人家好歹有个交待呀’。理赔科的人还经常说,这个(索赔)我们作不了主,你得找经理。为什么是领导做主,而不是条款做主?一点都不规范。”

一次,王连方的一位客户(也是亲戚)因邻里纠纷,被邻居雇佣的暴徒殴打住院。王连方去县公司索赔,“理赔科的人说打架斗殴的不赔,我说不是斗殴是被打,他竟然说:‘那怎么没打你呀?’把我气的,当场和他吵了起来。在场的别的人都劝我说,公司都不管,你操这心干嘛,告诉他(保户)不赔不就算了。”

此外,人的自身素质和职业道德问题,也引起村民对保险的担忧。

而同一公司的人之间、不同公司的人之间、以及保险公司人和银行代办员之间的互相攻击谩骂,更让村民们无所适从,进一步加剧村民对保险的负面印象。

许多村民告诉记者,做保险人的都是“脸皮厚”的;而萌生退意的人甄秋兰分析自己业绩不好的原因也是“脸皮不厚”。

王连方告诉记者,目前农村的人,70%都没有《农村保险营销员资格证书》,“公司对新人进行80个小时的培训后,发给展业证,就开始干了。”

记者在陈村的调查显示,农户“未购买保险的原因”中,因为“保险是骗人的”占69%。陈村已购买保险的村民中,有67%“认真考虑过退保”,但退保的只有两户。没有退保的村民,大部分因为“不好退,退的钱比缴的少”;再者,都是熟人,“几百块钱(的保费)也就认了”。

人:

保险是个“美丽的陷阱”

尽管如此,陈村的人们依然忙碌着。

王元兰依旧逢人就推销保险,尽管经常会遭受某些村民的冷嘲热讽。为了推销保险,王红丽家里专门种了芋头和红薯,每天都要带上一袋子出门发展客户。于小麦则经常在家里给人“上课”,发动大家来“跑保险”。

和其他人不同,从业8年,拥有“不到1000名客户”的保险人王连芳坦承“做保险利润不错”,前几年“一份(年缴保费)700元,我至少抽300”;现在,一份保单,王提取总保费的30%,但在王看来,“保险是个‘美丽的陷阱’”。

“你挣了人家的钱,就得对人家负责。但索赔太难了。现在的培训都是学习三天,就讲保险如何好,如何挣钱,从来不讲条款,不讲如何理赔。中国保监会规定,01年11月之前,以死亡为标的的保险,属于代签的,视为有效;之后代签的,公司不赔。但公司宣教时,没人说过。现在好多保单是人代签的。保险公司误导业务员,业务员误导客户。拉人头发展业务员,像传销一样。”

王连芳认为,农民买保险,不要选公司,要选择合适的条款,选择合适负责的人,否则一切白搭。“我做保险(人)时间太长了,现在不好抽身。但没涉及保险的,千万别涉及。”

保险人甄秋兰正准备辞职,谈到保险,她也用了“美丽的陷阱”一词。她最大的压力则来自绩效考核。“公司不管你忙闲,不允许请假。一季度一考核,必须完成任务,完不成就转见习。三个月再不出单就别干了,不管你天大的事,你得签单,要干就得鼓劲儿干。”身为退休中学教师的甄秋兰对此“不近人情”的规定耿耿于怀,“好不容易转正了,怎么说转见习就转见习呢?教师转成公办,还一辈子是公办呢”。

04年11月,在王红丽的极力游说下,甄秋兰开始做保险人。目前只有15个客户,自己家里就有5个:本人、丈夫、儿子、儿媳、孙子。对于新入行的见习人,公司规定3-6个月内,必须完成7000元的保费额度,包括3件短险和12件长险。当时为了转正,在公司的提醒下,甄秋兰为自己的家人分别购买了保险。

但“家人埋单”究非长久之计,甄秋兰虽然十分尽力,但终究很难完成任务。“主要是农民经济困难,再加上他们的认识也跟不上,老怀疑保险公司会不会倒闭,还认为买保险就是‘把钱放在保险公司等出事’,是件晦气的事。”

最近半年,因为家里有事,甄秋兰没完成任务,被转了见习,心情很不好。“着急,压力很大,家里人不想让了,我也不想干了。”

对于自己的“领路人”王红丽,甄颇有微词,“她现在也不来找我了,反正拿完补助了”。据甄介绍,公司规定,每发展一名业务员,当新人转正后,介绍人半年内每月有一百元的补助。

甄秋兰用“解脱”来形容自己的辞职决定。她目前的打算是:辞职,再把自己和家人的保单退掉。

据A县某保险公司负责人介绍,应市公司的号召,06年县公司要完成人增员4倍,期交保费增加4倍的任务。“没办法,每年上边都有指标”,该负责人略带疲惫地说。

而陈村的村民们显然不知道今后将会面临更多的“登门造访”,更不知道自己和保险市场有什么关系。

直至采访结束,陈得洋始终无法消除心中的疑惑,很难相信记者此行的“合法性”。他多次询问记者:“你就是为这事专门过来采访的?路费报销不?”得到肯定回答后,陈得洋笑着说:“真是闲的你没事做啦,拿着公家的钱来这儿瞎耍哩。”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陈村的保险“名人志”

《中国经济周刊》记者在实地调查中发现,目前大部分的农村保险人自身素质不高,更谈不上有什么职业道德认识,目前村民对保险的了解、认可、担忧等,与这些人都有直接关系。

人王元兰对保险条款一知半解,经常讲错保险条款的内容。王推销保险时,经常说“这是天上掉馅饼”;村民们讥讽王是“天上掉下的棒槌”;

村民常淑芬是文盲,05年4月曾被王红丽发展为见习人,发展业务三个月后,因困难太大,只好退出。被村民传为笑料;

人王红丽,因为推销保险时经常说“这个特别好,买五份吧”,被村民唤作“王五份”;

村民张富山血脂稠、血压高,但在王红丽的鼓动下购买了两份寿险。因为不到50岁,所以按规定未做体检。王红丽以此为例,经常游说患有疾病的村民:“趁年轻不用体检,赶紧买吧”;

村民李福海05年3月通过人范荣秀购买了人寿保险,同年10月,因琐事和范荣秀发生纠纷,两家遂互不往来。范至今未到李家收取06年保费,李“不知道该怎么办”;

村民宋小军04年做平安人寿的人,后转为中国人寿人,后又转为平安人寿,据村民介绍,最近宋因为保险不挣钱,到外地做传销去了;

投保时要求“如实告知”。但某些人私下说:如果说得太清楚,客户会觉得“这不赔那不赔,我不买了”;干脆不说那么多,唬一个是一个。“管它将来怎么样,反正咱也死了”。

王红丽说,“×××是中国最正规的保险公司,牌子正,外国人都投钱了,比××强千十万倍”;

贺云锦则说“××是国家开的保险公司,正而八经的大单位,不像×××是私人开的,谁买谁上当受骗”;

于小麦因为四处鼓吹将来人们都要购买保险,银行将不再存在,导致她的弟媳―邮政储蓄代办员陈艳梅和她当街谩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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