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题 第1期

时间:2022-10-25 03:11:49

凿井的年月已不可考,大概兰畔人迁移至此,井的秘密就伴随而生了。没有人知道井的身世、井的年龄,包括凿井人,似乎都是一个未揭的谜底。这个古老的谜一直困扰着我的童年。

当然,关于井的谎言也是美好的。我对井的初始记忆直接来自母亲。儿时的我常常喜欢无端发问,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问和好奇。“我是从哪儿来的啊?”有一次我这样问母亲。母亲一愣,随即眼睛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狡黠,她一边织着毛衣,一边用棒针敲打我的脑袋,“你呀,嗨……自然是寒冬时,我用竹箕从井里撮来的喽。”我虽不知道母亲回答的依据,然而童年的我,对此却十分迷信,从未质疑。后来我常常想,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使得井与我竞以此种关系而开始联结起来?

一直到现在,我还无从解答。但我笃信,我的生命必定是与井有关的,与井的秘密有关的。我童年时曾落过一次井。那是寒冬时节,冰雪覆盖,我头裹着严实的耳帽,脚穿一双滑底的保温鞋去井边找洗衣的母亲,却不料直接从石阶上直接滚落了下去。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样被捞上来的,庆幸的是大难不死,后来母亲哭哭啼啼地带我去祭井,烧香。虽然历经这样的遭遇,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对井产生恐惧,心里反而充满了感激之情,似乎当初搭救我上来的不是母亲,而是井。

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我童年时代的大部分光阴都是在井边度过的。那时候我性情郁郁,远离同伴,内心极是孤独。曾有一段时间——几乎是每天中午,我都准时出现在井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土坎上捧着脑袋观望。那时候,兰畔寨里的大婶和姑娘们也陆陆续续提着衣桶过来了,她们笑着挽起衣袖和裤腿,露出白皙的肌肤,一边在青石板上流畅地槌打搓洗,一边相互嬉闹、追逐,偶尔有几只白蝴蝶从井台疲倦地飞过,竞觉这情景十分惬意。那些大婶还时不时大胆地开姑娘们的玩笑,每每此刻,掬水的姑娘们脸色立即绯红了起来,面若桃花,神态也变得十分阻怩。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大婶们总是暧昧而不怀好意地瞟我一眼,然后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

在我上三年级时,家里因为经济困窘,母亲选择了去县城打工。父亲因为要顾山里活,此后琐碎的家务就落在了我这个长子的身上。煮饭、砍柴、放牛、打猪草,甚至挑水和洗衣服,无一例外。那些日子,我常常用水桶或木盆装着一家人的脏衣服,绕着弯弯曲曲的田坎拿去井边浆洗,好在井水十分清凉,切实让我感受到来自夏日的凉意。那时候,我天天接触着水,接触着井,也无限接近着井的秘密。邻居大婶看着我洗衣挑水,每逢父亲就说,你们家娃都当得姑娘用了。

自然,井水从未干涸过,即使逢上大旱的年月,仍然泉涌如潮。更重要的是,老井水质甘怡,如饮纯浆,外乡人时常顾不上赶路,也要抢着喝上一口,好歇歇脚、爽气清神后继续赶路。在我的幼小的记忆中,兰畔人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已经挑着铁皮桶,咣当咣当地去井边挑水了。那时候井边熙熙攘攘,排队的人络绎不绝。井,似乎成了人们每天的生理闹钟,这一独特景观,一直持续到很多年以后。

兰畔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挑水的呢?

这个问题让我感到一阵恍惚,只大约记得当时村村寨寨都流行使用自来水,兰畔人自然也不能例外,于是大家凑齐钱,去五六里外的山坡上把水管接了过来,此后足不出户就喝上了水,洗衣服也用上了洗衣机。人们也不计较水质了,老井渐渐被人遗忘,只有到了大旱或者大冻的时候,才偶尔被人想起。

今年暑假,我放学回到老家,其时家乡已经连续干旱两个多月了。祖母一见面就抱怨着对我说,自来水早已经干涸,水井也因长久不用,水面上都飘满浮萍和渣滓,脏得不行,并让我有时间去“刮”下水井。“刮”是方言,清理的意思。我想反正左右无事,于是叫上几个年轻人,大家各自提着盆桶,重新去清理水井。我们赶到的时候,老井依然坐卧于山坳一角,水面上静静地躺着几片腐沤的叶子,几只灰头土脸的鸟雀在井台上迎风微颤,不安地四处张望,一派苍凉情景。

不知怎么的,我又无端地想起了孤独忧郁的童年时代,眼前晃过那些洗衣的姑娘们的影子,她们也曾在这相互嬉闹追逐过,只怕如今早已远嫁他乡了罢。我深深地感到,在故乡的泉眼面前,在精神的食粮面前,我们只有负疚,却无力偿还。

我要说的是故乡的一株木姜子。

很多年后,我才从兰畔乡人口中得知,木姜子是祖父在我出生那年亲手植下的,这样算来,它是在老屋背后整整成长了二十个年轮,历经了二十年风雨的。我常常猜想祖父当年这一举动的寓意,最终不得所以,抑或一切只是出于巧合?无论如何,我为自己对木姜子不经意的忽略深感内疚。

在故乡,没人会对这样一株平凡的木姜子多加瞩目,但祖父不同。祖父对木姜子的珍爱程度,有时如对待自己的亲人。他是绝不允许顽劣的孩子们随便攀爬和折枝的,就更毋言砍伐了。每每到了木姜花开的时节,祖父的兴致也高涨起来了,那些阳光流窜的日子,祖父总是从酒坛里取出几两米酒斟满,要一个人顾自喝上几杯。待到微有醉意,便提着一把铮亮的柴刀去树边走走,或就是坐着,也仍然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大概因为祖父的照料,木姜子长势甚好,到我十岁时,树干已然有碗口般粗了,枝叶也相当繁茂。木姜子产果,这是众所周知的,其果实不仅可作为菜食调味的佐料,而且具有健脾燥湿、消化怯寒的功能,是一味难得的好药。不过,在孩提时代,这些功用我们是不知道的,而且也不大喜欢那种辛辣带麻,能够把人呛出泪水的味道。那时候的我还比较顽劣,每天只顾与小伙伴们玩着竹制的“啵枪”,乐此不疲,而发射所用的“子弹”从哪来呢?所谓的“子弹”,无非也就是植物的果实,只要是状小的野果,无论山上的,还是路旁的,我们逢见了就立即采摘,木姜子的果实自然也不例外。

祖父对此是颇为生气的,他也曾几度制止过孩子们,当然更多时候是温和的告诫。他常对孩子们说,木姜果是个好东西,不仅爽口,等到饱满成熟了,又是可以入药的,切莫再拿去浪费了。然而我们却听得似懂非懂,也终于没察觉出什么于己要紧的好处来。那时候祖父山里的农活比较多,当忙完回来时,木姜子树上的果实已少了不少。后来我常常想,祖父当年是否也曾因此而痛心过,却又无可奈何?

木姜果真正的饱满,也就在深秋时候的样子罢。到这时,祖父就是再忙,也要放下活路,腾出一天的时间来。他从清早开始,就把堂屋里的漆红长凳架在地坪上了,接着又找来小梯子和竹篮,一个人爬到老屋背后,小心翼翼地把木姜果采撷下来。被采撷下来的木姜果通常连叶带梗,一同用清水洗净之后,便被分装进了几个大竹匾,架在长凳之间,任其在阳光下晾晒几日。忙完这些,祖父的眉头才稍稍舒展,接着便从衣袋里摸出烟锅,悠悠地装起旱烟来。待木姜果的水汽蒸干了,果子也变得乌黑发亮时,祖父才将之收起,存放碗柜。当然,有时就直接用来下锅作料了。

后来,镇上有家药店开始收购干木姜果,并且价格较贵。祖父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背着柴刀和蛇皮袋,翻山越岭地去寻找野木姜果。当然,这是在我升入县城初中,并且已经住校之后的事情了。有一天,祖父一个人前来县城送礼,因为顺路,正好赶过学校看我。大概来到县城,祖父并不适应,所以穿着也显得很是拘谨,见了面,他就对我抱怨说,在姑妈那住不习惯,自己想着下午就回家去了。一边说,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硬塞往我手里,随我怎么推辞都没用。祖父颇为自得地告诉我,这些都是他最近卖木姜果得的钱刚送了一份礼花掉不少,剩下的,也就这么多了,你拿去买支钢笔。啊,木姜子!我闻言心里一颤,似乎又闻到那久违的气息、大山的气息、童年的气息了。

这迷茫而忧伤的气息究竟伴随了我多少年?

从我初降人世、咿呀学语,到入学、求知,现如今,也已二十多个年头了。当我恍惚回首,并在浮世中渐觉倦怠与疲惫时,我无比怀念着那些木姜花开的岁月,然而此时祖父已经不在人间。祖父去世后的那个冬天,我迎着寒风,从省城回到了老屋。那时候,故乡的木姜子也依旧伫立在老屋背后,只是生气毫无,写满了疲惫和苍老,难言的憔悴。

那夜,我躺在老家的木床上辗转反侧,竞夕不眠,到第二天的早上,竟然头晕起来,浑身透风,怕冷,肚子也隐隐地胀痛。祖母也是心急如焚,过了一会儿却似乎想起什么的,连忙去碗柜翻捣,抓出了一把乌黑的药丸,再倒了一杯开水一同递给我,说:“这次回家该不会是忘记爷爷了吧?他生前是很挂念你的。”我颤抖着接过药丸,定睛一看,竟然是当初祖父收存起来的乌黑发亮、干瘪细碎的木姜果。而此刻,它们安静着,和往事一样陈香散发,我还未服用,便已泪流满面。

我又想起了屋后那棵木姜子,多少年来,你是否一如当初,见证着祖父的岁月和步履?那么,或许我只要忠实阅读你,便能知晓祖父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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