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保局长日记(2006)

时间:2022-10-24 10:03:29

环保局长日记(2006)

10月12日星期四晴

赴石家庄参加全省子牙河水系污染综合治理工作会议,上午报到,下午开会,晚上返回。

下午的会议先看污染现状专题片,接着由省局局长姬振海通报情况。不看(听)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子牙河水系的污染严重极了,图像触目惊心,数字触目惊心,真是到了“有河皆枯,有水皆污”的地步。专题片中,有农民痛心地讲述河流在他们身边的变迁,诉说水污染对他们生产生活的危害。这些农民的年龄与我相仿。我以前不是也写过《河殇》、《清泉何处》之类的文章吗?消逝了的不只有我的美丽的家乡河。我们这一代人遭遇了相同的不幸。

子牙河水系五个市的副市长先后发言。在我听来,副市长们的发言虽然个个铿锵有力,照样是冠冕堂皇的官话居多:讲成绩,把小蜜蜂讲成大飞机;讲问题,把大乌龟讲成小瓢虫。子牙河污染成了这般模样,身为“守土有责”的地方官,还有脸讲什么成绩?柳宝全副省长的讲话倒是比较实在,任务要求也比较具体,总的是想在2010年前使这些突出问题得到解决。能否实现?我看很难说。

武安水的问题不算太大(会议上通报情况时也说,只有峰峰、武安的出境断面水质达到标准)。原有的造纸厂关闭了,小造纸厂我们一向管得很紧,不让它露头,小化工厂也没有。钢铁企业的废水排放比较少。工业的COD只有两百多吨,生活污水是废水的大头,只要污水处理厂上去了,问题就解决了大部分。但是,对整个子牙河污染的问题,我还是感到很揪心,很沉重。

10月14日星期六晴

机关休息。星期二就接到通知,今天在太祖山有个文化活动,还好,今天没有会议,机关也没有什么大事,于是参加这个活动。

这个“天慈峰林笔会暨邯郸山水文化研讨会”,属于文化圈的聚会,组织者呢,并不是邯郸市文联,像是邯郸电视台“魅力邯郸”节目组,但又不是十分明确,更像是民间性的。总之是那么几张熟悉的面孔:作家、摄影家、书法家,认识者居多。活动的程序仍然是爬山、看专题片、座谈、现场写字那么几项内容。

所谓“天慈峰林”,实质上是女老板刘琳的作品。刘琳原是邯郸报社的排字工人,后来跟丈夫一起做生意,后来就迷上了栽树,在太祖山承包了很大一片荒山,据说已经投入三千多万元,在这里栽种了三十多万棵树。她曾被命名为邯郸市“十大环保卫士”(由武安呈报)。一个以追求利润为目的的商人,为什么要跑到山里来栽树呢?这是大家关心的事情。据说刘琳曾私下里向别人透露,说是因为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有什么人告诉她,应该去什么什么方向的地方种树。我曾见过刘琳两面,觉得她是一个实在、热情,又有责任感的人。不管怎样说,一个女人,能有这样的举动,能有这样的业绩,也实属不易。

上午爬山爬得很累。如果作为旅游景点来看,这里尚有很大差距,很多东西不配套,连上山的道路也还没有最后修好,许多路段很危险。但新鲜的空气,深秋的山景,还是让大家感到兴奋和满足。座谈会上,想到会在武安开,我就是地主,同时又牵涉环保,于是当仁不让第一个发言,讲了讲当前从中央高层到普通百姓对环境保护的关注,肯定了刘琳的有识之举,最后说:同时,环境保护也为文学艺术创作开辟了崭新而广阔的领域,希望到会的各位同仁一如既往地关注环保,支持环保,用手中的笔、相机以及其他艺术工具,多创作关于环保的优秀作品。

会上,邯郸市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主任郭佩伦提出:在全市发起环保志愿者行动。与会者33人一致表示赞同,个个以发起人的身份,在“行动宣言”上庄严地签下了名字,同时每个人都按照组织者的要求写下了一句话。我写的是:环境属于大家,大家都来保护。

10月20日星期五晴

昨天夜里李海林他们没有在武安住,吃完晚饭后返回了邯郸,我开玩笑说他离不开老婆,他说免不了要去接胡局长。今天早饭后,我们又赶到东环路口,接上他,继续检查。先去设在近古的澈映鼍扯厦娌炜此质。用肉眼看,这次的情况不如上次刘景平局长带武安、永年、鸡泽三县市局长检查时好,不仅悬浮物仍然不少,而且颜色发青。我猜想是因为煤矿排入的疏干水水量减少所致。市监测站的老张取了水样。

然后去看金鹏焦化。进入厂区后,海林出人意外地提出,不去现场了,反正已经来过多次,情况都知道。也是,今年一年,邯郸市局来金鹏焦化的次数很多。原因是今年春天金鹏焦化被省局列入挂牌督办案件。从省局罗列的违法事实看,对金鹏焦化进行查办并不冤枉它;但将金鹏焦化与其他焦化企业比,金鹏焦化又真的有些冤,因为从实际情况看,其他企业比金鹏焦化好的还真是不多。可是就目前情况看,这未必不是好事,金鹏焦化在几级的严厉督办下,治理有明显进展,管理有很大加强,手续也基本补办齐全,成为了一个合法生存的企业。同时,我又借风借势,安排了全市的焦化行业治理整顿,虽然进展不够理想,总算我们有所作为。

从金鹏焦化出来,到通宝焦化,这是另外一个类型的典型。这家焦化厂采用的工艺没有化产,别的不说,单从烟气方面,污染就比较少。本来他们已经与省局多次沟通,省局王副局长还专门同他们一起到山西去考察,但老板做事时紧时松,手续至今没有最后办下来。真是没有办法!李海林就此给他们上了一课。我觉得讲得很好,既讲了法律的规定,又讲了其中的利害,老板连连做检讨。对企业来说,这种严肃的教育真是非常必要。

10月21日星期六雾

“环境优美小城镇”我们呈报的是磁山镇。对这件事情,说句心里话,我本来有些不以为然。磁山镇是我市一个工业重镇,邯郸市十强镇,河北省百强镇,全国千强镇,同时还有全国文明镇、魅力名镇等头衔。闻名远近的磁山文化遗址就在这里。我觉得所有这些头衔,磁山镇都名副其实,都当之无愧。唯有说这“环境优美”,我觉得他们尚有欠缺。因为这里有许多钢铁厂、焦化厂,都是重污染企业,大气质量要真的去测,问题恐怕不少。老百姓也屡有怨言。但在商量这件事情的时候,主管的同志一再说,也只有这个镇像个小城镇,基础设施齐全,有可能通过验收。其他镇硬件差得太多。于是呈报了它。

今天的验收总的说很顺利。验收组对磁山镇的肯定不出我们所料,最后指出的问题也不出我们所料。宋副局长原是邯郸市副市长,回邯郸市等于回老家,因此说话亲切而随和。最后特意对我说:我要嘱咐你几句,磁山镇的污染问题,要认真抓,因为在今天的问卷调查中,居民也有反映。这样的嘱咐虽然是对我的,我觉得更是让在场的其他领导听的――我作为环保局长,对自己的职责,对自己管辖区域的现状,怎么能心中无数呢?

10月26日星期四晴

下午,先是伯延所所长王振华和一家石子厂的老板、一个年轻人来。前半年,这家石子厂被告到邯郸一家新闻媒体,告状者顺便把我们的环保所也告了――不作为,原因是石子厂与附近一家养鸡厂有纠纷,养鸡厂反映石子厂粉尘、噪声污染。我们责令石子厂立即停产,治理污染。今天石子厂来,是来谈他们准备把破碎机和振动筛全部加以封闭,但是施工需要有电,要求先予供电。我和振华又对其进行了一番教育,劝说其“和为贵”,既要治理好,又要协调好,大家共同发财。年轻人都接受了。于是同意为其供电,办了手续。伯延所管辖的淑村、野河一带,石子厂、白灰窑是其传统产业,星罗棋布,对山体的破坏很大,对大气的污染很重,我称其为“山河破碎”、“暗无天日”。去年以来,我们一直在寻求治理良策,为此我还率领伯延所、管理科他们去河南考察。借鉴河南的经验,治理方法由从原来的安装除尘器转为进行全封闭,目前正在试点阶段。应该说,这两年我们针对不同行业、不同区域的污染特征进行专项治理,还是下了不少工夫。

接着,王振华与魁元一起又一次来到我的办公室。魁元上午与法制科科长李彦兴一起去邯郸市局,就碳棒厂一事请示市局法规处。法规处王处长答复说,马上停电不合法。按行政处罚的规定,处罚告知书发出后,他们有七天要求听证的时间;处罚决定书发出后,他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要求复议。你们强行停电,如果企业告你们,你们会败诉。对此我没有完全想通。企业擅自改变生产工艺,已经构成违法;且他们未经竣工验收,属于新建项目试生产(早已超过三个月),为什么就不能让他们立即停产呢?更重要的是,现在老百姓情绪激烈,他们若知道停产都停不下来,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环保执法之难,从这件事情可见一斑!我让魁元他们找国良研究,拿出办法。

10月31日

星期二晴

下午到碳棒厂去――碳棒厂的事虽然有国良抓着,可我作为局长没有到过现场,光听汇报,总是心里没底,也总感到说不过去。恰好今天监测站去那里采样,正好去看看。

和安勤毅、常健一起到了碳棒厂,才顺他们已经在现场采样,机器支了起来。新近配上的对讲机在他手上叽里(哩)呱啦,第一次派上了用场。我走进车间,登上加温槽,听企业管理人员介绍了生产工艺。从车间出来,恰好康二城镇政府的工作人员及南新庄村的治保主任也到了,就在院里,我跟他们做了简单交谈。我说:“污染不污染,含什么污染物,污染到什么程度,你企业说了不算数,村里说了也不算数,我环保局长说了也不算数!谁说了算数?我们常讲的,要用科学说事,用技术说事,用标准说事。等监测、检测结果出来了,我们还要用法律说事。也就是说,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认真组织监测和检测,出一个符合真相、大家都认可的结果。”企业,村、镇等在场的人都表示赞同。

从碳棒厂出来,到相邻的金华焦化公司检查,未进厂就看到他们的黑烟正浓。和他们的管理人员交换意见。又到伯延所推荐的石子厂,想看看治理效果,看到的又是粉尘弥漫的景象,操作工人像是在云雾之中――每次下去,都让我心情更加沉重:碳棒厂,焦化厂,石子厂,看了三家企业,都是这般状况!环境违法行为随处都有,真是管不胜管!

11月1日星期三晴

武安所谓“四大园区”之一――曹公泉工业园区正在建设之中。按照有关法律规定,工业园区应该做整体环评。在不同场合我多次提到这个规定,但并未引起重视。现在,第一个项目已经破土动工,环保审批才被列上日程。我决定亲自去现场看这个项目的选址,以期通过这个机会进一步向园区领导及有关人员宣传法律法规,引起他们的重视,在今后的项目把关中主动办理相关手续,为环保监督管理争取主动,避免尴尬局面――许多地方的环保部门在工业园区遭遇抵制。园区往往是地方经济发展的热点,是领导干部政绩的亮点,进区企业受到许多应有和不应有的“特殊保护”,包括环保部门在内的许多执法部门无法进入园区进行检查。我想,从第一个项目开始,我们就以主动的姿态搞好服务,寓监督管理于服务之中,或许更为有利。

园区果然十分重视我的到来,担任副指挥长的市政协党组成员“牛哥”、园区主任老赵都陪我去看现场。我看到,园区内的道路修得平坦宽阔,果然很见气魄,如果真能摆满好的工业项目,武安经济必将有大的发展。今天看的是一个铸造项目,老板也是一个老熟人。他的车间已经开始动工建设。我详细看了厂区的情况,对防护距离等问题提出了建议。然后笑着说:“按照法律规定,你已经构成‘未批先建’。你批了没有?没有。你开始建设了没有?开始了。这就是‘未批先建’!按规定,可以处以罚款,五万到二十万。看在你是进区的第一个项目,看着牛哥和老赵的面子,就不再罚你了!快点做环评,我这里快点审批。”我又对魁元交代说:“尽全力搞好服务!”魁元说:“那下午就到局里开咨询单,我等你们!”老板很高兴,牛哥和老赵也觉得很有面子,气氛十分融洽。我就嘱咐老赵:“此事下不为例。以后的项目一定要嘱咐他们提前履行手续,对企业,对园区,都主动,都有利。”老赵说:“一定一定。”

正在说话之间,看到正北方浓烟滚滚。那是一家焦化厂,焦炉炉顶黑烟黄烟成团成块飘向天空。牛哥说:“我在这里天天看着,差不多天天是这样!”我打通了焦化厂经理的电话,让他说明情况。他说:“没有多大吧?我刚才看还是白烟。”我说,我就在高新园区,看你看了半个小时啦!经理才不得不承认:“是是,除尘车效果确实不好,我们改地面站,设备都进厂了,很快就安装。有了地面站,问题就彻底解决了。”他说的改地面站一事我是知道的。更主要的是,这个厂装有除尘车,还有许多厂连这种效果不好的除尘车也没有。今年是我力主安排焦化行业整顿,一些企业才列入日程,但进展也很不平衡。因此,我只能嘱咐经理:抓紧安装。在这之前要加强管理,不要太不像话!――全行业的普遍问题,真是棘手!

11月3日星期五晴

昨天下午市里召开了河道综合治理会议,部署开展“攻坚月”活动,要用一个月的时间,把由企业负责的筑坝工程最后做完,同时安排了垫地工程。王书记提出要把南澈友粢刂链派蕉胃愠缮态工业走廊,目标也很是鼓舞人心。在河道治理上,市委、市政府还是把环保局当成主要负责部门之一,我仍然是指挥部办公室的副主任。会上,还以政府文件印发了我们起草的关于加强河道环境管理的专件,把我们原来一些规定进一步作了强调,使这些措施更加具有权威性。我想,这对全市的环保必定会有强大的推动作用。

会上,王书记还讲到,市四套班子会议已经决定,2007年启动二环路建设。这对城区环境也是一个利好的消息――现在的所谓环路,尤其是南环、北环,早已成为城中街,但作为运输的大动脉,每天有数万辆运输车辆通过,且运输物资以煤炭、矿石、精粉居多,造成的扬尘污染很重。我不止一次对领导们形容说:如果航拍,南环路昼夜二十四小时都会是一条“黄龙”!几年来,我一直在呼吁尽快修新的外环路,以彻底改善城区的大气质量。如今,我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上一口气了。

11月6日星期一晴

上午走进机关大院,远远就看见楼道口有人在等:老干部徐宣、北冯昌村的女书记,还有另外一名男人。我一边同他们寒暄,一边往楼上走,把他们让进了我的办公室。

徐宣是市里一名离休多年的老干部,七八十岁的人了,手里拄着拐杖,是从三十多里之外的乡下赶来的。或许是长期居住在农村的缘故,胡子拉碴,一身破旧的中山装也是脏兮兮的,一点也不像是个老干部,更像是个一辈子泡在庄稼地里的老农民。他在十来天以前来过一趟,手里拿着人大马主任的一封信,说,村里要修路,请环保局给予支援。虽然他是来化缘的,虽然我跟他没有过任何的关系,但看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仍然为村里的事情奔波,我心里颇有些感动。没容他多说,就答应道:我这个局对口很多村,有扶贫村,文明生态村,后进支部转化村,沼气池建设村,都是给他们协调五千元水泥。我们并不对口你们村,但你辛辛苦苦跑来了,就把你们也当成对口村,给你们弄点水泥,表表心意吧!不用问,老徐今天是来要水泥的。老徐一边跟着我上楼,一边说我从村里给你带了些新小米。我连忙摆手说不要不要!老徐又说我问了你几次家在哪里你也不肯告诉我。我说不是不告诉你,是真的很偏很远不好找。我请老徐写个收条以便有个交代,老徐说我眼花了,你写我来按个手印吧!我只好说也行,随手代他写了一张“收到条”,老徐在上边很认真地按上了手指印,鲜红鲜红的。我把事先办好的水泥取货卡片交给老徐,老徐站起身要走,又抓起桌上的半包“红河”烟说我把它拿走吧,我说拿走吧拿走吧!老徐高高兴兴地走了。

旁边坐着的女书记说了话,还是老干部好办事嘛!我说你看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女书记问我们村的事情咋办?我说不好办。我给她解释法律规定,你说污染土地,就得找到污染的人,我才好处理;而且对这类问题我们的权力也只是行政调解,调解不成,你可以去法院。你找不到污染你的人,我能怎么办?女书记一边笑一边说话,我们也找不到谁是污染者,我们也不会去法院打官司,反正就找你,你得给解决!又说起那番老百姓也不知道什么法律不法律,解决不了他们就要来上访的话。我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你是想跟环保局要钱,可我们环保局是管污染的,又不是环保局污染了你。就像说“杀人偿命”,法院是管判决的,总不能说找不到杀人者就让法官偿命呀!说得女书记也无言对答,她就又把话扯到群众上访上来。我说虽然话是这样说,看在你们跑这么多趟,可以多少给你们一些钱,但是你们要有项目,比方修路呀,盖学校呀,但要说清楚,这是支援,不是赔偿!我心里清楚只要给钱他们才不管什么名目,果然他们看我开了口,笑逐颜开地连声说行。我让他们回去考虑项目,他们也高高兴兴地走了。

11月7日星期二晴

刻不容缓又十分棘手的事情,还是举报案件的处理。大同所所长张玉方向我汇报康宿水泥厂的事情说,已经和告状人谈了几次,告状人拒绝谈赔偿,坚持要求让水泥厂停产。我问污染事实如何,玉方说要说污染怎么能没有污染呢?我再次加重语气强调说,光讲有污染不行,要讲污染程度够上够不上责令立即停产。玉方大约是在揣摩我的真实意图,看着我的脸又说,要不就让他们停产?我听他讲话吞吞吐吐,就又有些急,说,停产不停产要有充分的依据,没有依据我们怎么向政府报告?没有依据企业怎么能服气?想到玉方担任所长时间不长,可能是对处理这样的事情把握不准,所以讲话底气不足,我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要不这样,请稽查大队老安他们去一趟,协助你拿个意见!在污染纠纷上,环保局是“一手托两家”,既要维护上访人的环境权益,又要维护企业的合法权益,无论偏袒哪一方,都是不合适的――要在环境问题上维护社会的公平和正义。我同时深深知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又何其难也!

下午和副局长刘文明坐同一辆车一起去土山乡参加河道治理现场调度会。行至土山桥上,老刘突然喊停车停车,司机把车停了下来,老刘说安局长你下来看看,我不知道他想让我看什么,只好跟他下车。老刘拽着我朝桥下看,说你看那明晃晃的是什么?没有容我回答,他就说道,那都是某某选厂排下来的,都是尾矿沙!回到车上我问,查实了是某某的吗?老刘说没错,查实了。这里是老刘分包所的辖区,是选矿厂违法排尾最严重的地段,前不久我们刚刚在这里召开了“严厉打击违法企业偷排偷放行为现场会”,两位副市长出席,并且出台了严厉的制裁措施,现场处罚了二十三家企业。今天老刘能主动发现并向我汇报这里的问题,说明至少老刘已经接受了“真抓严管”的思想。我叮嘱他抓住不放,认真取证,按照既定的办法严肃处理。开完会返城途中,我又打电话给矿山所所长史喜成,要求他按照刘局长的意见认真处理好这次偷排偷放事件――按常规来讲,这个电话打得似乎多余,但我心里知道,这个电话是必要的――对于我们这支队伍来说。

11月9日星期四晴

上午九点多钟,所长小马和包副局长、监察大队副大队长张文庆来汇报××煤化公司等企业废水污染的情况。小马说他们10月23日接到群众举报,反映上游企业的污水污染下游水库的问题,他们很重视这件事情,结合镇政府立即到现场调查取证。一边说,一边把一份打印好的“紧急报告”递到了我的手里。“报告”列举了一大串的数字,说明了污染的严重性。和这份报告摞在一起的,就有监测站出具的《分析结果报告单》。

与此同时,文庆抖抖手里的薄匣子(硬盘)说这是现场拍摄的照片,问我要不要看。我说看看吧,就把硬盘插到我的电脑上,屏幕上随即出现了让人触目惊心的画面:酱油色的水坑,已经枯死的灌木……

我不由得心里发沉眉头紧蹙。武安焦化行业存在的严重问题我心知肚明,所以在今年四月我就借另一家公司被列为挂牌督办案件的机会,力主安排全行业的整治,今年,光我亲自参加的调度会就有四次。但事实证明进展并不快。我知道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出事,但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快!

我问,你们认为该如何处理?小马说他们的“处理意见和建议”在“报告”上都有。我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了如下文字:

鉴于××公司无视环境保护“三同时”制度,无视人民群众生命健康的违法排污行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第13条第47条及《中华人民共和国水污染防治法实施细则》第40条、43条建议如下处罚:报请批准该建设项目的环境影响报告书的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省环保局、邯郸市环保局责令其停止生产。对于造成的经济损失,由我局进行调解;调解不成,建议当事人依法进入司法程序。

我的脑子在高速运转着:按照法律,报请上级局责令其停产是完全应当的,也是必要的。但在现在的环保执法现状下,我必须同时考虑:这么大的事情,必须报告市政府主管领导,他们的态度怎样;向上级报请停产很可能获得批准,但监督实施停产的仍然是我们而不会是上级或者别的什么人,在目前情况下,企业拒不停产的话(这几乎是百分之百的),我们有什么手段强制他们停产;市内存有类似问题的企业还有若干家,拿这家开了刀,其他企业怎么办……

问题虽多,但时间并不容我细细去想――满屋子的人坐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表态。我当即抓起手机向主管领导报告,他的意见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当即决定:通知企业老板下午四点到我办公室开会,相关科室和领导参加。

下午这个会议准时召开了。聪明的老板许是早知道了什么事情,带来了两名技术人员,还抱来了厚厚一摞资料和图纸。我让小马讲了情况,一起看了图片,又让文庆粗略讲了一下焦化废水的有害成分,让魁元讲了有关法律规定……没容我怎么开口,老板就主动做起了检讨,他说的,也正是我准备讲的。接着,他就让同来的工程师讲了污水处理设施的设计情况和工期预计,也讲得头头是道。我说我相信你们的承诺,又提出两个问题:一是污水处理设施建成前这几个月如何杜绝或者减少废水外排,二是对现有存在水库里的污水用什么措施降低其浓度,把危害降到最低程度。他们一一作了安排。

我要求他们把今天安排的事情写个正式报告,明天送环保局。同时要求文庆写个会议纪要印发――一方面备查,一方面需要发给其他焦化企业,对他们加以督促。

11月15日星期三晴

腾讯网上“官员的环保觉悟不如百姓高”的讨论如火如荼。缘由是山西省环保局日前公布的一项问卷调查显示,在接受调查的人群中,93.31%的群众认为,环境保护应该与经济建设同步发展,然而却有高达91.95%的市长(厅局长)认为加大环保力度会影响经济发展。网上提出疑问:在环保越来越成为一种“政治正确”的舆论语境下,官员们在认识上会不明白环保与经济增长的同步关系吗?为此,他们在网上搞了个“QQ小调查”:你认为官员不在乎环境保护的原因是:给出了四个答案以供选择,1、官员缺乏环保意识;2、政绩考核中没有环保目标;3、环保对官员的利益影响不大;4、其他。

这样的讨论对于增强全民的环境保护意识很有好处,我很赞成。但是对公布的问卷结果却抱有疑问。说官员不如普通老百姓懂得环境保护的重要性,打死我也不信!难道说官员们都是弱智?问题在哪里?在“利益”!环境污染,老百姓吃亏,谁是受益者?当然是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可老板的身后是谁?是大大小小的各级官员。没有官员们的支持或者庇护,他们谁敢?官员们和老板们什么关系,中国人谁不清楚?包括所谓“政绩考核”,也是“利益”――官员们从中受益:荣誉、奖金、提拔。即使是环保部门为了收费而纵容违法排污,他们“收费养人”养了谁?还不是和官员们有关系的人?一句话,所谓“污染”,还不是官员和老板们勾结起来坑害老百姓!他们获利,让老百姓埋单。我现在虽然在环保局长的位置上,也要这样说;或者换句话,我做了环保局长对此看得更清楚了。

11月17日星期五晴

上午在邯郸市局开会,是计划财务工作会议,市局董副局长讲话。……讲到环保部门存在的问题时,引用了几句精彩的话姑且记在这里,是形容我们面临的处境的:光着屁股执法(没有服装),饿着肚子工作(领不到工资),冒着生命危险出动(现场处理应急事故没有装备),提着脑袋干活(动不动就会受到追究);又说这几年我们的队伍没能“瘦身”,而是在“发福”――越来越臃肿,人多了,但是“枪”没多,“子弹”更少;又说环保局长对地方领导是“顶住的占不住,占住的顶不住”。这几句话用来概括环保系统尤其是县级环保部门的窘况,真是精彩绝伦。

下午李云鹏和李魁元到我办公室,汇报淑村镇境内白灰加工厂的事情,他们一说是路边,我就很敏感,问距离公路有多远,他们说不超过200米。我说咱们不是定过,沿路可视范围内不准新建石子厂白灰厂吗?云鹏说已经建成投产了。我说既然在路边,所里过来过去的,建设过程中就没有发现?是怎么监管的?他们又说,距离它不到100米还有一家,不光加工白灰,还烧白灰。我说这行吗?咱们二月份定的事情,现在刚刚十一月就不算数了?事情能这么干吗?魁元说所以我们才向你请示。我说你不用跟我请示,请示李(云鹏)局长不就行了吗?别人不知道,你们俩可是都是参与者,当初怎么定的你们比谁不清楚?再请示我不是开玩笑?说得他们哑口无言。云鹏先走后,魁元说,你说的我都懂,我就是用这话问振华的。我问,振华是什么态度?魁元说,振华说这里是什么什么关系。一听讲“关系”,我便有点窝火:关系怎么啦?就可以把原则丢开了?我又一次重复了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过的那番话:咱这么个小地方,谁不能找个关系?比方谁想找我,拐不了两个弯就能找到――我在组织部工作了二十年,哪个局哪个乡镇的干部不认识我?就连农村支部书记也有一多半认识我!认识又怎么样?谁找找就什么原则都不讲了?咱们的事情还怎么干?我嘱咐魁元一定要严格把关,手续不能办,还要下罚单!

11月20日星期一大雾

下午刚到上班时间,所长小马就来汇报××公司的事情,把××公司修改后的报告放在我的办公桌上。对着报告上写的几条,我一项一项询问了进展情况。我对小马说,要亲自和来自邯钢的工程师见面,给他压担子――他是知识分子,是专业人员,他懂得其中的利害,他们的老总又当着咱的面把任务交给了他,你告诉他这事弄不好他也难脱干系,坐牢的可能都是有的,让他尽心尽力,一方面加快进度,一方面把好质量关。说着这家公司的事情,又把话题扯到了另一家焦化厂的水处理上,小马说,原来石家庄的那家治理公司嫌厂家只给一百五十万说没法干,邯郸市的这家倒好,八十万就干,这不明摆着是糊弄事儿?肯定达不了标!这番话勾起了我的另一件心事:怎样对企业的治理方案进行把关。

这几年污染治理的市场也很乱,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环保局介入治理厂家的选择吧,弊端很多,既影响廉政,又后患无穷:啥时候设施出了问题,不能稳定达标,企业都会说是你们环保局推荐的治理厂家,让你哑巴吃黄连。所以各级环保部门都有禁令,规定不准插手企业的治理。我对此深深理解,保持着清醒头脑,不仅自己不插手,也不许单位其他人员插手。我对企业老板喊出的口号是,我不管你用什么技术,不管你用谁来施工,只管你是否达标。曾有局下属的公司想通过介入这一块增加收入,并推动有关科室出台了一个文件,规定企业的治理方案必须经过环保局批准,但我始终对此抱有疑虑,所以也就未曾强调落实。我的疑虑是:制度虽无大的问题,但最终事情靠人来做――我们环保局谁能把这个关?谁有这样的专业技术水平?谁又有这样的责任心?就凭现有人员的思想作风,企业想让你通过什么方案还不是小菜一碟?几杯小酒就“摆平”了,再给安排个“一条龙”,那还不是企业让说什么就替人说什么?这样一来就留下了无穷祸患:你再也说不起话!

事情就是这样两难!下午在传达完文件,我讲了我关心的几项工作后,面对全体中层干部,又把这一敏感话题郑重提了出来。我问,我们怎样能够既协助把关有所作为,又保持超脱避免被动?我提出了一个初步想法:能否从外地组织一些专家来,叫咨询小组也好,叫什么别的也好,对新的治理项目进行论证,对原有的治理项目进行巡视――这些所谓专业技术问题对他们来说也许非常之简单,一层窗户纸而已,让专家来捅透,促使企业和治理厂家规规矩矩地做!

设想提出来了,谁来组织研究?我交给了污控科。但一交任务,就看到他们有话想说,但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不该是我的事,或者我没这个人员和能力!没当过这个局长的话,谁知道这个局长当得有多么无奈呢?

12月4日星期一晴

河北师大钱教授专程从石家庄来,洽谈为我市做生态市规划的事情。

正和钱教授谈着,我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本待不接,又怕误了正事,一接话:“我是云南边防部队的军人,是武安人,南马庄反映问题的那个刘梅枝的儿子……”我一听就明白了,这是我必须重视的来电!我只得把钱教授暂时放到一边,认真接听军人这个电话。我向他介绍了环保局对他母亲反映的问题的重视,介绍了我们采取的措施以及取得的效果,同时也讲了处理赔偿问题的困难:“因为噪声的赔偿案件,我们局设局十几年是第一次,在全国成功的案例也不多。”军人说:“那咱们如果能处理成功,不是对全国也有意义吗?”我说是的,但是困难很多,又说:“让你的母亲去法院,不意味着我们不支持你母亲的主张,我们坚决支持她的主张。需要我们提供的数据、证据我们都会提供。我们环保局毫不犹豫地支持当事人主张自己的环境权益!”正说着,通话突然中断了,一看,是我的手机没电了。我换了一块电池,急忙拨打方才的电话,对方又占线,连续拨了数次才拨通,我们接着通话。军人告诉我,刚才是在给母亲打电话,告诉母亲环保局非常重视,请母亲千万不要过分着急上火。我说,对于老人的心情我非常非常理解,我年轻时候得过神经衰弱,知道一个人对某种声音注意的时候会敏感到什么程度。所以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应该很好配合,一方面我们继续责令企业治理,让他尽快达标;但恐怕达标以后,你母亲还会敏感,所以另一方面要你配合对她老人家进行心理疏导。军人表示同意我的看法。最后我问了他的姓名,告诉他我们可以随时通话,有事情及时联系。接完电话,看看已经把钱教授晾在那里足足半个多小时了。我简单向他介绍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自我解嘲地说:你看,我们每天就在这样工作!

12月9日星期六晴

请专家为焦化企业废水治理方案来作审查把关的活动,安排在了这个星期天。昨天三位专家就来到了武安,他们是:齐工,来自石家庄焦化厂;王工,来自邢钢,女;崔教授,来自河北工程大学。齐工以前我在建设项目评审会上见过,王工、崔教授都是第一次握手。昨晚我陪他们吃饭,对他们说:请你们来,就是让你们替我“开枪”!四个项目,哪个行,哪个不行,你们只需说一句话,剩余的事情由我们来做!当然,如果讲“不行”,又能讲出“为什么不行”和“怎样能行”,那当然更好……在魁元和小杜商量局里都有谁参加时,我主张班子成员和有关人员能参加的都参加,跟着专家看,跟着专家听,听专家提问和发表意见,这是极好的学习机会!

今天早上八点以前,大家就在机关大院聚齐了,分乘七八辆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第一站是宝烨公司,车队驶进了他们的院子,却不见有几个人,只有一个看模样好似见过的年轻人迎上来招呼,说公司的老总们都不在,说着就拨打手机,说环保局的领导都来了,快些快些!我们随着年轻人进了会议室,随行的冶陶所所长着急慌忙地去找人。我心里的火气噌噌往上蹿,但一时找不到发作的对象,只能耐着性子等,面子上还得表现得很沉静,从容地和专家们聊着天。坐下近半个小时,才有他们的吴总来到。我的脸黑了下来,说吴总你们太不够意思了吧?吴总嗫嚅着解释说是一个朋友的母亲死了,今天火化实在不能不去,我没有心思听他辩白,继续说,头几天就安排好了的事情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可以不重视我们,可是不能不重视专家,可以不尊重环保局,但是不能不尊重法律!吴总一个劲儿地道歉。

从宝烨到天煜,从听汇报到看现场,我的火气一直没有下来。我觉得是我们的执法太软,企业才敢于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不把我们布置的事情当一回事。想着这一点,就自然地迁怒于下边,我对同车的国良愤愤地说,你看我们的中层干部,一个个都像软面条,连句硬气的话都不肯说,还得我们当局长书记的唱黑脸!这样干,哪能有执法权威?国良也表示了同感,说环保局的伙计都是老好人,落好人的事情都会抢着办,惹人的事情无人肯出头!

12月10日星期日晴

昨天看完四家企业,三名专家回宾馆汇总情况,我提出最好能出一个意见,明天好和企业见面。晚上魁元打电话说,专家们觉得很难说谁的行谁的不行,问我怎么办。我说,让专家们实事求是地说自己的看法,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愿说或者不好说的话也不要勉强,可以由我们来讲嘛!昨天一个晚上,我都在琢磨我今天该讲什么和怎样讲。

上午企业在三楼会议室等,专家先在五楼和我们局里的同志交换意见。齐工代表他们三位讲了他们研究的意见,我一听,讲得很好,比我晚上预想的好,既讲了几个企业的共性问题,又对每家企业提出了三四条不等的意见,有理有据。虽然没有直接对哪个方案宣判死刑,但都有建设性的要求。我鼓励齐工说,就照这样对企业讲,我只给你提一条建议:讲得再恳切些,除了纯技术性的问题需要用商榷的口气,其他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因为你是环保局请来把关的,代表着环保局。齐工心领神会,对企业讲的时候,虽然还是那些话,口气却硬梆(邦)了许多。齐工讲完,魁元总结了今年焦化行业的整改情况,并传达了省市对焦化行业清理整顿的要求,讲得也很有力量。

最后让我讲,我说对废水治理我们不懂行,“雾里看花”,但是我们可以“借一双慧眼”,这就是专家的眼睛。专家的意见你们都听了,这里我强调三点,一,要认清形势,尊重科学,舍得投资,真心实意地把治理工程做好。所谓认清形势,就是要看到,国家对环保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认清老百姓对环保的要求越来越高,环保局的执法水平也会越来越高,一定要克服投机心理和侥幸心理。关于投资问题,有的企业的治理方案投资很少,你如果真的能花钱少又能效果好,环保局当然高兴,专家也会高兴。我们担心的是什么?是达不到效果。这里有些事情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并不需要“火眼金睛”。所以我还是要提醒你们,对焦化厂来说,要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对治理厂家来说,你要珍惜你自己的品牌。治理效果如何,总有“一翻两瞪眼”的时候。二,要按照专家的建议完善自己的治理方案,加快进度,保证质量。三,环保局要科学监管,依法监管,严格监管。讲着讲着,我的口气又严厉起来,我说今天就是要捅透那层窗户纸,希望企业不要为了节省那么一点小钱,而成为破坏环境的罪人!场上的气氛也颇为严肃。

资料写作者:安秋生,现居河北省武安市。以上资料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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