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式婚纱与中式礼服

难怪每个童话故事都要以盛大婚礼为结局：花束、金银纸屑、新娘的婚纱如云如雾，把她衬成了仙子。

那一年，带四岁的女儿小年去参加远房亲戚的婚礼，她一直很兴奋：“公主，公主。”新娘是，穿着小礼服的伴娘也是，送嫁的姐妹团也是，迪士尼七公主般花团锦簇。宴席上，小年不停问我：“妈妈，什么时候跳舞呀？”她天真地以为，会像每一部动画片，王子与公主翩翩起舞，幸福定格在这一瞬。

吃得差不多，新娘换了中式小凤仙装过来敬酒，小年真心沮丧，悄悄对我说：“公主变服务员了。”我赶紧捂她嘴。可不是，那大红、刺绣、龙凤、高领、对襟，全是最俗丽的中式元素，服务员、迎宾员，最容易穿成那样。

白纱礼服与白西服都是脱离现实的，不折不扣，专为婚礼、盛事准备。那一刹那她与他与众不同，那一刹那她与他万众瞩目，无论多么平凡微贱的男与女，都是全宇宙的中心。

全世界女孩子对婚纱都有相同的渴求，美国的肥皂剧里、日本的长篇晨间剧里，甚至一位也门少女的自传，都会有相似情节：小女孩在八九岁，看到橱窗里穿在塑料模特儿身上凹凸有致的白纱礼服，顿时入了迷：这就是童话故事里的仙女呀――尤其是和路上女人平凡的大妈衫、大T恤或者黑袍相比之后。还会有姐姐告诉她：你结婚的那一天，也会有这样一件白纱礼服。她从此开始憧憬：盛大宴会，很多礼物、巧克力、当然还有珠宝、新房子――一种新的生活。在音乐声中，白纱的她，从父亲的小公主变成丈夫的小皇后。

但中式礼服……正如我女儿的童言无忌，像服务员，而家庭服务员，几乎就是每位中国妻子的定位。拜过天地，祭过祠堂后，就是三日入厨下，漫长而永无宁日的家务劳动开始了。一日三餐，四季衣服，全靠主妇的一双手。叫化子也有三天年――除了主妇，她停手，全家停嘴，越过年越是她忙的时候。

无从确认，传统中式服装是怎么变成服务行业标配，买件旗袍都要留神不要和茶艺馆撞衫。这大致是基于汉民族的淳朴天性：我们并无为节日特意设计的礼服，过年的最高标准就是一套新衣服。

新嫁娘的红袄红裙，以中国人的节俭，是不可能让它久藏箱底的，要么渐渐就穿出来干活做饭，要么只怕就改了小孩衣被，慢慢的，它穿旧了，千疮百孔，如人生。

女孩子没有不想当公主的。最迷恋结婚的年纪，小女孩子在纸上画出来的新嫁娘，都是一袭白纱，眼眸画成两颗星，是闪亮的喜悦与渴望。

但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就是另一回事了。报刊上看到的莆田富豪嫁女、山西矿主嫁女，新娘穿金戴银，满头翡翠，手臂上的玉镯子随便摘一两个下来都够在北京东三环买个房了――却无一例外，穿着大红的中式礼服。这是父母自觉不自觉的期许吧：给你吃穿不尽、嫁妆满街，但要你三从四德，男人们欢好应酬，你便像服务员一般，侍立身后，笑语盈盈，端茶倒水。因为你的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你母亲的母亲，也是。小媳妇，不易为。

你想当公主还是服务员？想三千宠爱在一身还是任劳任怨？想轻歌曼舞过一生还是儿孙满堂，哭着说“奶奶一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不言而喻。

叶倾城

作家，著有《优雅地低于爱情》、《原配》等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