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鲁迅的悲剧观

时间:2022-10-21 12:18:45

内容摘要:本文通过对鲁迅悲剧观的形成、发展乃至成熟的过程进行梳理和分析,探讨其著名论断“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和”几乎无事的悲剧“的内涵,发掘其悲剧观和悲剧作品新的美学意蕴和历史价值。

关键词:鲁迅 悲剧观 几乎无事的悲剧 美学意蕴 现代意义

长期以来,人们论及鲁迅的悲剧观时,大都依赖鲁迅1925年所写的一篇论文《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中的“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加以阐发、拓展和延伸,并一致认为这一见解深刻而精辟。然而由于中国现代悲剧深受西方传统悲剧理论的影响,许多人又认为这一定义有欠缺,如果有价值的东西在毁灭过程中没有任何反抗和斗争,那就只有“悲哀”而没有“悲壮”的美感了。西方传统的悲剧理论主张悲剧要有“悲壮”和“崇高”的美感,要体现撼人心魄的悲剧精神,否则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悲剧。

“如果用西方传统的悲剧理论去衡量”五四”时期作家创作的悲剧作品,或者直接分析和评价鲁迅的悲剧作品,就会惊异地发现很少有几部作品是符合这一要求的悲剧。”我们在分析鲁迅的悲剧作品时,也会发现两个矛盾现象,一方面坚持要求悲剧要有崇高感,要写出悲剧人物的斗争精神,从而怀疑《药》、《故乡》、《阿Q正传》等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悲剧作品。另一方面又每每称这些作品是悲剧。要解决这些矛盾问题,关键在于我们以什么样的标准来分析评价鲁迅的作品,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时代会产生不同的文学,文学有发展和变化,文学批评也应该随之发展和变化。因此,我们应以实事求是的、发展的观点来考察和分析鲁迅的悲剧观和他的创作实践。鲁迅的悲剧作品既不同于古希腊的命运悲剧,也不同于莎士比亚的性格悲剧,它体现了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不可能实现的悲剧冲突,这些悲剧作品不是以“崇高”、“悲壮”感动读者,也不是单由人物的行动和语言体现对抗和冲突,而是以“真悲”的美感激励读者,它所体现的悲剧意识是基于中国现实、合乎中国国情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悲剧意识。本文试图通过对鲁迅悲剧观的形成、发展乃至成熟的过程梳理和分析,发掘其悲剧观和悲剧作品新的美学意蕴和历史价值。

一.从“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到“几乎无事的悲剧”

二十世纪之初,东西方文化剧烈地大碰撞,撼动了几千年的中国封建文学,作为时代的先驱者和启蒙者之一的鲁迅,敏锐地看到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西方美学思想,早年鲁迅在对西方悲剧理论的研究和吸收中,深受尼采悲剧观的影响,同时又对俄国果戈理式的悲剧描法极为赞赏,在1908年发表的长篇文言论文《摩罗诗力说》里,他叙述了摩罗派诗人所处的历史背景,并评析了他们“力主抗争、发扬真美的写作风格。”他略析俄国十九世纪的社会现实,感觉到我国十九世纪末也有类似的情形,接着指出十九世纪前叶 “果戈理者以其不可见之泪痕悲色,振其邦人。”这之后,鲁迅更进一步地认识到社会的“死相”、“国民灵魂的沉默。”他结合中国的社会现实,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和批判。他在《娜拉走后怎样》里沉痛地勾画了当时悲剧性的社会现实,尤其是中国的群众永远是戏剧的看客:“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在1925年《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他尖锐地指出中国文化和中华民族性格中致命的一个弱点正是与悲剧精神背道而驰的粉饰和修补,提出了“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著名观点,并预言“中国如十景病尚存,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而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悲剧家或讽刺诗人。”在这篇文章中,他向我们表明,他不认为中国产生过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或喜剧或喜剧诗,“所有的只是喜剧底人物或非喜剧底人物在互相模造的十景中生存,一面各各带了十景病。”在这里,鲁迅并不单纯地把悲剧性的问题看作是文艺问题,而是认为中国文学最缺少悲剧精神乃是由于中国文化缺少现实的批判意识,并直接造成了中华名族的国民劣根性。而新的文艺要想真正成为“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就必须从‘瞒和骗’的陷坑中解放出来,必须领会和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痛苦。”“不能真心领会痛苦,也便难有新生的希望。”对社会的深刻认识和对历史的反思使鲁迅把现实社会的悲剧实践和人物熔铸入他的创作实践中,并出之以果戈理的“伟大写实本领”,虽然不见泪痕,也不会使人触目惊心,然而会使读者在深思之下产生强烈的憎恶和同情,在激愤中产生革旧立新、改造社会的勇气和行动。

鲁迅在晚年抱病翻译了果戈理的《死灵魂》的第一部,在其后所著的《几乎无事的悲剧》、《且介亭杂文二集》里,他评析了地主罗士特来罗夫要求乞乞科夫摸狗和狗的鼻子这一细节后写了这样一段话:“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在这里,鲁迅最终提出了“几乎无事的悲剧”的概念。关于鲁迅有关悲剧的发展脉络,我们对鲁迅的悲剧观可以有一个大致全面的了解:首先,鲁迅的“几乎无事的悲剧”观,就是将“极平常的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毁灭的原因是内在的、复杂的,很不容易觉察。”其次,悲剧人物是“非英雄的”、“一般的不同的”人们。第三,因为是“无声的言语”,悲剧冲突并非是明显的人物行为、言语之间的斗争、对抗,而是思想意识和观念的颉颃。

在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急剧动荡、矛盾冲突异常尖锐之时,鲁迅先提出了“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观点,进而又结合自己的创作,融合西方特别是俄罗斯“为人生派”的悲剧思想,独树一帜,成熟地奠定了符合时展、符合悲剧创作实际的“几乎无事的悲剧”观。

二.鲁迅悲剧观的美学意蕴

“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是鲁迅在创作实践和理论分析中对一般的悲剧艺术精辟的概括性的论述。而“几乎无事的悲剧”观是鲁迅的开拓性的独创的见解。“几乎无事的悲剧”具有一般悲剧的共性审美特征,但它又是一种更触及到深层结构意义上的悲剧,具有特有的美学特征。

1.具有“真美”的内蕴

《庄子·渔父》篇中有这样一段话:“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真悲者无声而哀,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这段话透彻地揭示了“真悲”的美学含义。

鲁迅赞赏果戈理善于“用平常的事、平常的话,深刻地显示出当时地主的无聊生活”,以及善于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中反映社会重大问题的手段,并在自己的创作中多有取法。比如《风波》写的是因“张勋复辟”在鲁镇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文中谣传皇帝要复辟了,要将没有留辫子的人杀头,七斤没有辫子,赵七爷对此幸灾乐祸。正当七斤惊恐万状之时,复辟丑剧湮然落幕。“风波”过后,人们依旧回到本来“平静”和麻木的原地。这是一个典型的“几乎无事的悲剧”,其中人都是“极平常”的人,事也是“极平常”的事,但在这平常的近乎纯客观的叙述中,潜藏着作者内心深处沉重的“真悲”,它引发读者的感受也是一种不可言说的深沉的对历史和现实的哀婉和沉痛。

2.悲喜交融的美学特征

鲁迅的悲剧中通常含有喜剧因素,其目的是以喜衬悲。在这些悲剧中,鲁迅以封建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在精神和肉体上的全面受害者—劳动群众和封建知识分子中的悲剧人物为描写对象,像孔乙己、阿Q、祥林嫂等。喜剧因素包含着对他们思想意识的否定,悲剧因素包含着对他们生存权利和生活权利的肯定。在封建思想和伦理道德的束缚中挽救他们的灵魂和肉体是这两种因素融合的内在思想本质。鲁迅对这一类人物的态度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此作品中不仅写出了他们政治地位的低下,物质的贫乏,命运的悲惨,同时还揭示了他们精神的麻木和愚昧。悲剧性地位和命运强化了他们的封建观念的不合理性、荒诞可笑性,悲剧中有喜剧因素。他们封建观念意识的荒诞可笑愈加显示了他们处境的悲惨和悲剧命运的必然性,用喜剧因素反衬悲剧。我们可以用别林斯基评价果戈理的一段话来评价鲁迅悲剧的悲喜交融的美学特征:“开始可笑,后来悲伤,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开始可笑,后来悲伤,这里有多少哲学,多少真实。”

3.悲剧取材于平常的人,平常的事,主角都是弱者,小人物。

鲁迅致力于对中国社会思想意识进行客观的、实际的改造,他同时还要“让人们意识到整个中国社会思想改造的必要性,意识到旧道德的虚伪、冷酷和陈腐,唤醒被禁锢在封建思想和传统道德的铁屋子中的快要闷死而又几乎无事的人们,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消耗自己的血汗、青春和生命。”鲁迅的悲剧小说中的人物,大多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是弱者和不幸者,他们对命运无力反抗,甚至逆来顺受,紧紧抱着腐朽的枷锁不放,“不是在麻木中苟活,就是无可奈何的死去。”前者如《狂人日记》中的疯子、《在酒楼上》的吕纬甫、《离婚》中的爱姑等,后者如《祝福》中的祥林嫂、《伤逝》中的子君、《孤独者》中的魏连殳等。鲁迅认为这些小人物的悲剧比英雄悲剧更能全面地揭示社会本质,更有启蒙与警世的力量,将“谁也看不见的地狱”展示在人们面前,忧愤更广。因而使读者惊异地发现那些司空见惯的现象到了鲁迅的作品中便会具有丰富而深刻的内涵,获得巨大的美感享受。

三.鲁迅悲剧观的现代意义

鲁迅从文化方面探究中国悲剧缺失的原因,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传统文化是人性压抑的罪魁祸首,中国老百姓沉默的灵魂“像压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样,已经有四千年。”悲剧就应该写出黑暗的社会重压、毁灭了的有价值的精神悲剧。他对悲剧成因的关注并没有止于历史的关照,而是指向了现实,不是逃避、解脱,而是直视、面对,从而达到唤醒人们改造国民性的目的。

鲁迅也曾经接受过尼采的美学思想,但并没有笼罩在尼采思想的阴影里。他把尼采的“超人”变成了社会的叛逆者和抵抗者,从那里汲取了现代主义对人类心灵探究的特征,终身致力于勾画和剖析国民的灵魂,是尼采使他尽快与封建文学告别,然而鲁迅没有在尼采的思想面前止步,他接受了苏联的“为人生”的文学观,用现实主义方法创作悲剧,无产阶级文学观的成熟使他完成了与资产阶级文学观的决裂。鲁迅的悲剧是平凡现实的人生写照,但却是有价值的,这与他早期所崇拜的尼采的悲剧观不同。鲁迅用“几乎无事的悲剧”表现社会最底层的弱者、最平凡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他们是不幸的,但大都是善良的。鲁迅的悲剧观不是现实向审美的逃避,而是一切为了现实,完全表现现实,使读者在深思现实和历史中,产生强烈的憎恶和同情,在激愤中革旧立新。鲁迅认为形成悲剧美感的并不是因为任务是否具有反抗精神,而是由于代表正义、美和善的力量的毁灭。因而他提出了符合现代美感的悲剧观,这种悲剧观是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完美结合,这也使他的悲剧作品既有现实主义的生活真实,又有现代主义的内心开掘,具有现代性和超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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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武汉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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