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的油漆匠

我的老家在四川东部的一个偏远山村里，那里一直很穷，而学费又很贵，女孩子极少有上到中学的。小学毕业后，我考上了县城的重点中学，非常固执地要去读，家里没有办法，就卖了一只柜子，为我交了学费。但初一升初二时，直到九月一号早晨，爸还在和妈商量要不要把新谷子卖了换学费。爸是上门女婿，事事都依妈。妈嘤嘤地哭，说谷子才三毛钱一斤，卖了也不够交学费的，而且，卖了它一家人吃啥?通过土墙间两指宽的缝隙，我看到妈披头散发地跪在床头看着爸，爸蹲在床脚大口大口地抽旱烟。

我没有流泪，只是推开门，站在房檐下，对着远处光秃秃的高山大声说：“我要学个手艺挣钱!”

三天后，我办理了休学手续，成了油漆匠炳宽叔的女徒弟。刷漆的活在我们那里是地位很低的，油漆匠的身份也没法和木匠、砖瓦匠、篾匠相比，所以，别的匠人都好找徒弟，惟独炳宽叔连个帮手都没有。也正因为这个原因，给他当徒弟可以不用交拜师钱。

拜师的第一天上午，炳宽叔只让我看他干活；下午，炳宽叔就让我摸砂纸了。当时正是下半年，做家具准备结婚的人多，油漆匠的活多，主人家给工钱也爽快。本来当学徒期间是没有工钱的，但炳宽叔见我听话，手脚勤快，家里又穷，每次都要分一些工钱给我，有时几块，有时十几块。妈用这些钱买了头母猪，想靠母猪产仔把钱变活。爸一天到晚都在田里，几乎不和我打照面，偶尔碰到了，我叫他，他也不应。

春节过后，生意淡了，人也闲了，我就在家翻来覆去看那几本初一的课本。怕爸妈知道，我把背对着窗户。

三月初的一天，我正在家里给怀了崽的母猪切红薯，炳宽叔背着工具来找我，说有活了，去马家大院子给马老太太漆寿材。

寿材摆在院坝里的大榕树下，第一道工序还是炳宽叔拌灰，我打磨。拌灰是个技术活，干了稀了都影响效果，生手拌还浪费材料。打磨就是用砂纸把粗糙的寿材表面尽量砂平整，这样漆出来才光亮。我像往常一样，埋着头狠命地砂，一直不停地砂，直到炳宽叔说第三遍“好了”，我才住手。炳宽叔把拌好的灰给我，又去兑漆。我接着给寿材刮灰，把木材上的节疤处糊平。因为刚才用力过猛，我的脸通红，在这大冷天呼着热气，身上直出毛毛汗。炳宽叔兑漆用的是汽油，气味很呛人，一闻到，鼻子里就热刺刺的，很难受，眼泪也不由自主地往下落。炳宽叔见了，也像往常一样，摇着头说：“造孽呀，要是坐在学堂里，哪要受这个罪哦!”然后，就喊我去旁边歇一会儿，他来上漆。我只等炳宽叔把话说完，就飞快地跑到院坝旁边的公路上去，面对着路边的菜地做深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嬉闹声，特别耳熟。我转过身，看到远处走来三个我的小学同学，都背着鼓鼓的布书包，一边大声地说笑，一边用手起劲地比划，一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样子。他们在乡里读普通中学，当时大概是利用周末时间，结伴回家拿粮食。我想和他们打个招呼，可他们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居然没有认出我，连头都没有转一下!我边取下帽子拍打着身上的灰，边死盯着他们充满激情的、自由的背影，直到他们转过弯去。

那一刻，长路如一根突然刺来的矛，击中了我的心脏。我不顾一切地往家里跑，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下意识地不停地跑，直到一头撞倒了正挑水回家的爸。我拉住爸，如岩浆喷发般地吼了一声，“我想读书啊!”

爸跌在院坝边上，满身是水，但脸上流淌的却是大把大把的泪……

这件事情发生在1993年，那年我12岁。现在我已经大学毕业回母校教书了，我的学生也大都只有12岁。我常常有想告诉他们这个故事的冲动，但始终不敢开口――他们能相信这是真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