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韩国见“小人”

时间:2022-10-19 06:38:46

一次去学校附近有韩国国家历史遗迹之称的健陵和隆陵参观,见到价目表上有“大人”1000韩元,“小人”500韩元,不觉有点好奇。在中国,绝对不会用“小人’来代表儿童的,因为它有众所周知的其它含义。这里用“小人”来称呼儿童,可以说是保留了这一词汇最原始的用法。问了一下韩国学生,查了一下《韩语词典》和高丽大学所编的《韩汉词典》,有了如下知识:一是“小人”一词在韩国口语中已不大用,一般只是作为文字标志出现在门票价目上,如洗浴、公园、乘车、旅游景点等,意思就是儿童或小孩儿。在《韩语词典》中,“小人”主要有下列意思:一是年纪小;二是个子矮:三是小气,度量小;四为谦词,主要用在古语中,如小人、小生等;五为地位卑贱之人,如下人、卑人。而查阅《韩汉字典》,则有如下意思:一是奴隶;二是平民;三是侏儒;四为谦词,如小生、小人;五为小气:六为人格卑劣、道德低下,所举例有“小人得志”,“近君子,远小人”。在此,亦可见韩汉语义既有重叠,又有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无论古今,作为道德评价或道德贬损这一词义并未随着“小人”一词在韩国社会普及。

在中国先秦习语中,“小”与“大”相对,形容事物在体积、面积、数量、力量、强度等方面的劣势,本无褒贬的含义。如《诗・大雅・荡》:“小大近丧。”《诗・小雅・楚茨》:“小大稽首。”《尚书・多方》:“小大多正。”《尚书・多士》:“四方小大邦丧。”《尚书・酒诰》:“越小大邦用丧。”《尚书・文侯之命》:“越小大--谋猷。”《尚书・无逸》:“至于小大。”《论语・学而》:“小大由之。”《左传・庄公十年》:“小大之狱。”《左传・庄公十年》:“小大敌也。”《左传・昭公+年》:“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左传・定公五年》:“城不知高厚小大。”有时涉及等级与王权,则颠倒其序,成为“大小”,如《左传・宣公三年》:“问鼎之大小轻重。”鼎乃王权象征,故不可问“鼎之小大”。又《左传・襄公三年》:“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皆有威仪。”君臣、父子、上下等是等级关系,所以尊者在前,卑者在后,而不能称为“小大”。在先秦语汇中,“小”往往蕴涵贬义,与之搭配的诸多词汇,如“小知”、“小言”、“小辩”、“小识”、“小体”、“小说"_……是思想家们表达贬抑之义的强大语言后备军。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庄子・逍遥游》)。出于道德完善的思想需求,儒家宗师对“小”“大”这一对词语资源进行了最大限度的挖掘和利用,使之形成非此即彼的反义对举之势。因而使“小人”从温和中性的身份称谓之词,一变而为言辞激烈的道德贬损之词。

从语义演变的历史轨迹考察,“小人”境况的恶化,有一个从身份称谓到价值判断的嬗变过程。其初,小人与君子的地位是平等的,《左传・昭公三年》:“君子不犯非礼,小人不犯不祥,古之制也。”君子、小人同义对举,不过是一种身份称呼,并无道德上的优劣之分。如《诗・小雅・采薇》:“驾彼四牡,四牡骥骥。君子所依,小人所腓。”是说主帅驾车指挥,兵卒随后,借车:身而为掩护。又《小雅・大东》:“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是说贵族大人走在大道上,而平民则在路边观望。当然,这句诗后来被赋予价值判断意义,此是后话。可知,“小人”泛指平民和下层劳动者,并非只是“恶”的同义语。在先秦,君子也并非是“善”的载体,而不过是对成年男子的通称,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指年轻男子;“君子于役,不知其期”(《王风・君子于役》),是称呼丈夫;“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郑风・风雨》),是称呼情人;“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魏风・伐檀》),是谴责不劳而获者。但从“不素餐兮”的谴责中,己知君子与小人身份不同,是等级关系,所谓“世之治也,君子尚能而让其下,小人农力而事其上”。(《左传・襄公十三年》)二者的区别在于,一在上,劳心;一在下,劳力。君子,亦称“大人”,孟子也说“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告子上》),以“小人”和“大人”反义对举。朱熹注:“贱而小者,口腹也;贵而大者,心志也。”小人,亦称野人――“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孟子・滕文公上》)。

细读《论语》之前的先秦文献,如《诗》《书》《易》,对待小人都比较宽容,真正对小人声色俱厉、大加挞伐的,始于孔子。在孔子之后的儒家文献中,对小人的口气越来越严厉。至此,小人已经是伦理道德全面崩坏的同义语。首先,小人好利,“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不见利不劝。”(《易・系辞》)其次,小人无固定德操,“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论语・颜渊》)再次,小人不知敬畏,“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另外,小人的缺陷不可胜数,简直就是种种道德不完善的渊薮――“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论语・颜渊》)“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君子之接如水,小人之接如醴。君子淡以成,小人甘以坏・”(《礼记-表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所以,结论只有一个――“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论语・子张》)“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若是则可谓小人矣。”(《荀子・不苟》)总之,所有负面的、消极的、卑劣的东西都归属于“小人”。而出路只有一条――“近君子,远小人”,而这句话恰好是韩国人在编写《韩汉字典》时所引用的例子。

强调对立性、排斥性、斗争性的“君子小人之辨”,是中国文化中一以贯之的命题,其适用范围远远超出了道德领域。如司马光所论:“夫君子小人之不相容,犹冰炭之不可同器而处也。故君子得位,则斥小人;小人得势,则排君子。此自然之理也。”(《资治通鉴》卷二五四)至于欧阳修著《朋党论》,更是力倡“君子有朋”、“小人无朋”之说,所谓:“大凡君子与君子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为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伪也。及其见利而争,或利尽交疏,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朋党论》)治理国家的关键在于近君子、远小人――“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都说韩国很好地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按我的理解,所谓“保留”,不是原封不动地接受,而是一种筛选和过滤,这筛选和过滤的工具就是本国的国情和需求。朝鲜历史上没有如中国古代这样激烈的朋党之争,也就没有“君子小人之辨”,也就没有必要“引人”和运用“小人”一词的道德卑劣之语义,而只有其最原始的含义,即体积、面积、力量之“小”、地位之低下以及自谦之词。经过这种筛选和过滤,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温和、中性、积极、有利于和谐的因素被保留下来,而儒家那种强调二元对立、相互争斗的因素则被排斥了。其中缘由,一篇小文难以穷究和具述,但有一点则是基本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任何一个社会在接受某种文化或语言的时候,都是按照该社会的现状来接受的,同时也就反映出该社会的某种需求。这或许就是在韩国见“小人”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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