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房 第3期

时间:2022-10-19 09:39:15

如果有人问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说,我希望分到一间房子。

――摘自主人公的日记

何君羊自从分配到黄沟中学,就时常做噩梦。说来也有些奇怪,不是梦见自己变成了鸟儿住在湿漉漉的窝里,就是梦见自己患了不治之症住进了医院。每一次都是惊吓醒来的。醒后常常是周身冷汗,每一次都是将被子和床单浸湿了大半,而他每回都会习惯地摸摸床沿,仍然还是睡在床上。这时,他才仿佛觉得一块石头落地,无可奈何地骂一声:娘的。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开始想一些漫无边际的问题。想自己何时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是今夜,何君羊做了一个他从来都没有做过的好梦。梦见自己搬进了他宿舍对面那栋大楼。那是一栋新修不到一年的宿舍。四楼一底的,一共有30套,确实有三套空着;其中两套还住着外单位的人,古校长的小姨子和吴主任的干女儿。他曾经找过后勤魏主任说过多回,结果都被领导上了一堂政治课:青年人嘛,艰苦一下好不好。以后我们会考虑的。说得连何君羊自己都不好意思怎么开口了。在这学校工作已经快4年了,仍然住在那间干打垒的土房子里。黄沟中学就只有他一个人住在这种房子里,连临时工都住上砖瓦房了。他时常只有叹气,人啊人,如今的大学生就这么不值钱。他是第一个分配到这个学校的本科生,他时时感到委屈,他想不通……

今夜的梦多美啊!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惬意。他睁开眼睛一看,屋子的灯光把整个病房都照得白晃晃的,他似乎还沉浸在搬进新房的中。这确实是一间很素净的屋子,共有四张床。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自己是住在县医院,两个多月以前就住进来的。此刻,他的泪水夺眶而出,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他住的5号病房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孤零零的。日光灯在无声地亮着,静得有些出奇。他突然有些想到了生命和死亡。

天快亮了吧,他想。一看手表才3点多,这难熬的夜啊!顿时,他倍感凄楚。背井离乡的,离开了养育他的城市成都,只身来到武陵山区的酉州工作……住医院两个多月了,朋友同学不知道,家里人也不知道。何必让家里人也为自己担心和难过呢?学校领导也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想起这些,他鼻根有些发酸,泪眼蒙中,眼前又重叠着学生们那些天真又渴望的眼睛……他又从枕头下,拿出了那封不知看了多少遍的学生来信。轻轻地打开,又看了起来:

尊敬的何老师:

你好,病好了吗?同学们都想你,我们多么希望你回来给我们上语文课。来代你语文课的万老师老是读错字,我们指出来,他就吼我们,动不动就扯我们的耳朵。我们找古校长评理,他却来我们班上宣布,谁敢反对万老师,学校就处分谁。我们真恨古校长!他不讲道理。

治好病,快回来吧!何老师,我们都希望你来上我们初中最后两个月的语文课。

初三(5)班全体同学

看完了信,何君羊又像平常一样泪如泉涌。他深深地感到只有他的学生才真正理解他。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遍了全身……此刻他又实实在在地感到了孤独,他开始想他的学生,两个多月没有见到自己的学生了,他们的生活学习怎样啦?他的脑海里始终是学生们渴望的眼神,不仅晚上,梦中醒来也如此,连白天也是这样。以前,他一天不看到学生就寂寞。

自从他住进了医院,每夜都做梦。他的梦境不是在医院,而是在离酉州县城100多公里的黄沟中学的干打垒危房里。每夜都是梦见自己屋里涨水:床铺在浑水上浮着,被子和床单都湿得揪心,让人万般的恐惧……每一次都是惊吓醒来的。醒来之后,他又伤心起来,对自己患的是神经性风湿病,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这病的利害他是知道的。尽管那些医生告诉他,要树立战胜疾病的信心,心理与药物结合治疗,才有利于病情的好转,如果不……也许会瘫,落下个半身不遂。一想起这可怕的病,他心理犹如千万只蜈蚣在蠕动,终日不思茶饭。护士小云看到他的状况,常常来劝他:心头要乐观些,对治愈才有利,人生没有过不去的桥,振作精神,你还年轻……每每这时,他真想哭一场,但他不会哭。特别是一个男人,不会当着一个女孩的面落泪的。但小云一离开,两滴泪珠就滚出眼眶。毕竟人是有感情的活物。我还年轻啊!他痛苦地感叹着,眼前不时浮现着国家、家庭为培养他而花费的大把大把的人民币。毕竟国家、家庭为自己花了不少心血。如果我现在向命运低头,不负责任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也许会是一种损失,我不能不能……痛苦之余,他时时给自己即将失去理智的内心上政治课。

我的病能不能治好呢?今夜何君羊对着静谧的灯光淡得可怕的病房自己问自己,然后尽力地闭上眼睛,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安乐地睡到天亮,天亮了,日子就好打发一些,只要听到走道上有脚步声,他心里就减少一些畏惧,新的一天就开始了。生命又将随着日历进入另一个日子。但他只要闭上眼睛,又迷迷糊糊地发现自己还是躺在学校的那间危房里。危房啊可怕的危房,在他心里始终驱不散……于是他开始恨学校危房了。危房本身没有过错的,安排他住进危房的当权者才真正可恨,他们是自己病源的制造者。要是我……不分配在黄沟中学,完全是可以避免这场灾难的,也许在别的学校得到重用,安心地教学生;也许还有一个安乐的家了,也不至于这样孤单孑影的……多么可怕的危房啊,酿造我人生悲剧的危房啊!最近一段时间,何君羊有些后悔三年多前的幼稚和单纯,堂堂正正的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为啥不听同学父母的劝告,偏偏要选择到边远山区去;为啥要选择酉州这最偏僻的地方。黄沟中学本身没有亏待他,而是这所学校的管理者、当权者整他这位“懂不起的”大学生。的确何君羊不善于说假话,而且,说话很直率,对学校有啥意见就直言不讳。就是这种直性子坏了事,得罪了学校的头头脑脑们,要不然怎么会住在危房里呢?

黄沟中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分配到这所学校来的或者新调来的教师都必须在危房里去住一段时间。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学校要看你的表现及态度。倘若你不发脾气或者给古校长烧了香,你就会搬到好宿舍里去;倘若你发了牢骚又懂不起,你就会倒霉,你就会很难搬到好宿舍里去。即使有10套房子空着,你也无望。除非你去向古校长赔了罪或者进贡,你才会有转机。否则你将永远住在危房里,没有人来过问你的死活。何君羊刚来的时候,一位好心的同事曾经暗示过他,叫他忍一口气,特别你这个外乡人。但他不以为然,他根本想不到当今世界还有这令人吃惊的现象存在。结果呢?还是叫那位同事言中了。尽管有不少同事同情他,但口里不敢言,古校长是本地人,他主宰了这个学校的一切,常常在教职工会上大言不惭地说,他就是这个学校的法律,他想治谁就治谁。合不合法,他根本就不会理会,动不动就打着改革的旗号,治那些曾经与他“政见”不同的教职工,停课或者去听课,丢别人的脸来增加自己的威望。其实他是教不得书的,除了喝酒之外就没有其他专长。多的是花花肠子,把本校的教职工制服了,至少表面是这个样子的。何君羊自从进校那一天起,他就看不惯古校长的行为,认为他是“暴君”。他不禁暗问,这种人当领导,这年头,真是不可思议。他听说古校长在酉州是很有根基的,他和某副县长是“干亲”,人们反映上去也是白搭。

偶尔何君羊也会自责,恨自己喜欢激动,心直口快,不知道顺着领导的毛毛摸,不会在领导面前耍耍花招,而是实实在在地干自己的工作。大学毕业时,一位好心的教授曾经开导他;小伙子,你书生气太浓,干事太正派,将来要吃亏的。他当时想,真诚和本分有什么过错,教书凭本事吃饭,为啥要去干那些违心的事情呐。

他在危房的门上写了两个字:陋室。

他的祸根就是从这上面起的。这还了得呵,在黄沟中学的教师还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这样干过,别的教师温顺得像绵羊,没人敢发牢骚。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才工作没几天就这样乱写。这两个字先被一个教师看到,这位教师就给后勤卫主任说,卫主任专门向古校长作了汇报,影响面也越来越大。有些好心的同事善意的提醒他,有的甚至嘲笑他,但他一点也不去理会。就在当周的例会上,古校长直言不讳地点他的名:“现在的年轻人啊,才从校门出来就发牢骚,在门上写陋室之类的文字,严重地影响了学校的安定团结。违反了学校的有关规定扣发两个月的基本工资。在这学校是我说了算,学校有房子就是不分给他,看他把我怎么着?”同时责成他向全校教职工作检讨。当时,何君羊气愤极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一股无名火在心头冲。写陋室有什么错,本来是安慰自己,寻找一种精神超脱,真不知道这些领导是怎样理解的。他开始怀疑这些领导的水平了。错在何处?自己的人生权力受到了限制。他此时才真正开始认识到教育单位也不是一块净土,他惶惑了、疑问了:开始就不该申请到这落后山区来,为啥我要作茧自缚啊!我自己造的孽,这怪谁呢?

这次,何君羊没作检讨,两个月的基本工资丢了。虽然工资被扣了,但他始终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他矛盾极了……黄沟中学里没有公道。

他将永远住危房!如果他调不出黄沟中学的话;他将永远住危房!如果何君羊还在黄沟中学任教的话。该校教职工的心里不约而同地说。

有时,何君羊也不想干了,干脆回成都或者其他地方找一个工作,就是去外资企业打工也行。他在大学读书的抱负慢慢地消沉。

理想……人民教师,希望――祖国人才的培养者,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这些美好的字眼在他的心头开始黯淡失色。有时也像大海的航标灯,时时闪烁在他的脑海里,理智战胜了堕落。去他的,学校对不起我,难道我就该对不起学生吗?人,总该讲良心,干好自己的工作。别的不管,他总放不下自己的社会良知,丢不下他的固有人格。尽管他的教学在黄沟中学是顶呱呱的,但他总是吃亏,被学校当局当成打整对象。花开花落三载多了,他依然住在危房里。

何君羊也曾抗争过,他试着向酉州别的几所中学联系过,有好几所中学都愿意接受他,可是,黄沟中学老是不放人,有几回教育局长办公会都决定了,第二天被古校长一吵了之,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认命罢!他逃不出黄沟中学,逃不出那间早已过时的危房。也许就是人们说的炼狱吧,他常常自我解嘲。

何时才能有转机啊?他常常在心头暗问。

上课,何君羊从来不会马虎,教案写得标准而又有创意。连批改作业的勾与叉也是整齐的,仿佛是在给学生的作业本创造美的。然而得到的是什么?每回学校领导听了他的课后总是这样的评价:重点不突出,组织教学能力差。关键是上课时没有板起面孔,没有对学生做出严肃神色,和学生他一直是平等的对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要学生提出的问题,他总是做出圆满而理性的解释,让学生轻而易举地接受。但他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得不到黄沟中学领导们的承认,引不起学校当局的重视,因为他做的一切和该校别人做的事情格格不入……

学生心里是有谱的,有不少学生替他们的何老师鸣不平。有些胆大的学生还向古校长递过纸条,要求公平对待何老师。为这事,何君羊还受到古校长的训斥:煽动学生影响学校的稳定,按有关规定,扣发当月奖金和课时津贴。真是冤枉又被扣去几十元。这次,他没有申辩,只是默默地叹了几口气。他知道,在这黄沟中学申辩是没有用的。

不少学生爱谈何君羊的宿舍问题,尤其是那些女同学,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怜悯之心。也许是人的同情心在作怪,人性总是向着弱者。有一回,一位叫张娟的女同学问他:“何老师,你为啥要来黄沟中学?”

“那你说我为啥不能来黄沟中学呢?”他反问。

“凭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分配到好的学校或者留在重庆,同学们都这样议论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哎……何君羊长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也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校长说你是犯了错误才被分配下乡来的,要我们女同学特别防备你……”

什么?何君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有想到还有人那么误解他,诋毁他,人言可畏呵!他沉默了,心头在滴血。从这次之后,他常常失眠,似乎从生活中悟出了点什么。在人际复杂的社会,就是人类灵魂工程师聚集的地方,也并非是一尘不染的。也许还有同事猜测他的来历,甚至说他在大学乱搞男女关系的都有。何君羊开始后悔了,当时为啥要到这山里来呢。这简直是扼杀生命,难道所有要求到农村的大学生都是犯了错误的?

危房!这酿造他人生悲剧的危房啊!

往事?往事不堪回首啊!那些如烟的往事给他带来的是生命的伤痛与无奈。

墙壁被日光灯照得惨白,何君羊又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恐惧。此时与每夜一样,脚和腰同时阵阵发疼,他每夜最难熬的就是这时节,他会尽情地想一些古怪的事情,以分散注意力,减轻自己的疼痛。在一些心酸的往事中,他的意志开始消沉了。但他千万次地提醒自己,别再想黄沟中学那些伤心的事情。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这个意念,相反想得最多的就是在那里生活的日日夜夜。伤心的往事在不断地捉弄他的神经中枢,特别是在危房的日子,如放幻灯般地闪现在脑海……他非常痛恨那危房,心头常常祈祷它早日倒塌。如果倒了,也许自己居住条件就会得到改善……

这天下半夜,何君羊做了一个离奇的梦,他居住的危房倒塌了――醒来,他反复地回忆梦中的情景,他产生了一个预感,莫非那危房真倒了。

第二天早晨,护士小云拿着一张报纸走进了5号病房:何老师,你们黄沟中学出事了!

出啥事哪?何君羊神经质起来。

你自己看看这张报纸吧,说是你们学校的一幢危房倒了……小云将报纸递给何君羊。

何君羊拿过报纸一看,显黑的标题:《黄沟中学校长等人涉嫌重大安全事故责任罪被刑拘》。

本报讯:酉州县黄沟中学的一幢危房于5月11日倒塌,当场砸死学生3人,伤15人,该校校长古得狠等人涉嫌重大安全事故责任罪,昨日被公安部门刑事拘留。受伤学生正在抢救,其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看完这则报道,何君羊泪流满面,说不出是悲还是喜。喜的是逃过这一劫,塞翁失马安知祸福?如果不是这场病,他将成为危房的冤死鬼,大难不死……古某某你也有今日?他翻身下床……

怎么啦?何老师……小云呆呆地看着他。

旧的危房倒了,新的危房会不会出现呢?何君羊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他的心头飘过一道阴影,就像晴朗的天空飘来一抹乌云。何君羊哭了起来:为自己,也为无辜死去的学生……

上一篇:散文三章 第3期 下一篇:到乡下去(66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