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客厅

时间:2022-10-18 11:24:28

那个时代的女性都想结婚,至少可以有一个客厅,以女主人身份会客。

朔风时节,人格外恋家,热炕头如果还加上一碗热汤面足以让人感动

得哽咽。院子里连流浪猫犬都不见踪影——它们也需要抱团取暖吧?然后

,渐渐的,有时候是迎春花先开,有时候是金银花先开。凄风苦雨仿佛永

远不会完,但乒一声风和日丽,人和被褥都心满意足得出来见见阳光。

岁月长,春衫薄,正适合探朋会友。但,现代人已经不怎么上门访客

了。人家太逼仄,我不介意,对方却觉得内衣乱丢、床褥零乱见不得人;

人家太豪华,“讲究极了,走进去像个电影院,走出来又像是逛公园”,

我又敬而远之。他让我戴鞋套,我心道还不如去逛博物馆;他让我换拖鞋

,我为脚趾处的袜洞而不好意思。

世界越来越小?空间与空间却仿佛隔得更遥远,且让我,轻轻地踏上

巴格达飞毯,在时间里做一个逍遥的客人吧。

我的第一站,乃是百花里。回到1905年前后,飞毯掠过戈登广场最沉

重一扇木门的上方,降落降落,这里是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家。

1904年,伍尔夫的父亲去世,兄妹四人移居百花里,她大哥剑桥大学

的同学经常过来聚会,家中整日高朋满座的聚会就此告终,不料男孩子们

来得更勤。哥哥虽去世,也不妨碍这聚会。“从晚间10点左右到午夜,人

们络绎不绝地来到这里。” 一晚一晚,在客厅优雅的沙发上,弗吉尼亚

姐妹及夫婿,经济学家凯思斯夫妇会一起吃晚饭。一会儿,也许还有刚办

完“后印象派”画展的罗杰·弗莱过来坐坐,继续神侃印度艺术或塞尚;

或者还能凑巧碰见刚从意大利旅行回来的福斯特,惴惴不安地把未完成的

《带风景的房间》读给朋友听;旁边心不在焉的凯恩斯满脑子装的则是“

就业”、“利息”与“货币”……弗吉尼亚·伍尔芙在日记里把福斯特的

敏感比喻为“蓝蝴蝶”,而福斯特则用“女祭司”来形容伍尔夫的严肃和

傲慢。

轻轻地,不打扰他们的傲慢,我掩上门,重又坐上飞毯。这一次,我

想去夏特莱侯爵夫人的客厅里小坐,喝她一杯法式下午茶。她是大哲学家

伏尔泰的情人,并不美貌,但她的希雷别墅是伏尔泰被通辑时的庇护所与

天堂。一次,法国科学院举办了一次题为“关于火与光的性质”的有奖科

学征文。这二位斥巨资买来各种最新的仪器设备。别墅里上上下下都帮着

他们在森林里做实验,小孩则看热闹取乐,当作一场狂欢节。九月份,竞

赛结果公布,他们落选了。但,有时候重要的,不是做出了什么,而是做

本身。

下一站,自然是著名的“我们太太的客厅”。 1932年到1937年夏,

梁思成、林徽因及金岳霖两家都住在北总布胡同,每周六都有集会,张奚

若、杨景仁、周培源、王蒂、陈岱孙、邓以蜇、费正清夫妇……都是座上

客。最引人入胜的,是这客厅的女主人林徽因。冰心笔下是这样的:“她

身上穿的是浅绿色素绉绸的长夹衣,沿着三道一分半宽的墨绿色缎边……

脸上是午睡乍醒的完满欣悦的神情,眼波欲滴。……”

在钱钟书笔下则是:“在一切有名的太太里,她长相最好看,她为人

最风流豪爽,她客厅的陈设最讲究,她请客的次数最多,请客的菜和茶点

最精致丰富,她的交游最广。并且,她的丈夫最驯良,最不碍事。”她的

客人间,有“白袷临风,天然瘦削”的诗人;有“四十上下,两道短须”

的教授;有“在众人中间不大会说话”的科学家……他们谈些什么?想来

也不会是什么很严肃的主题,美人儿在侧,座中人大部分隔行隔山,聊一

些轻而又轻的“公知识”话题就罢:骂骂时事,讨论一下遥远的文化,嗟

叹一下世风不古——也就是微博现在流行的话题吧。

任他们高谈阔论吧,大观园里当如何?且慢。姐妹们都没有会客间,

宝玉到梨香院,经过薛姨妈的房,“来至里间门前,只见吊着半旧的红䌷

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开门见

炕,倒真是家常本色。

这已经很不错了。40年代在上海,张爱玲住在姑姑的房子里,胡兰成

去看望她。“天天来。关著门一坐坐很久,实在觉得窘。”为什么他不带

她出去荡马路、看电影、下馆子呢?当然因为他是有妇之夫。见不得光的

恋爱,正是如此。

伍尔夫有篇名作《自己的房间》,说的是女性困境,永远与人同住,

父母、兄弟姐妹或者儿女,想做任何一件事都得带着负罪感东躲。在

厨房写几个字,在卧室的枕头下藏着日记本。

所以,那个时代的女性都想结婚,至少可以有一个客厅,以女主人身

份会客。像王夫人、邢夫人甚至贾母,都已经是至大的权柄。

而在这之外,有没有人想要一间“自己的客厅”?

有一次,我逛街遇到一件华贵的真丝睡袍——正是小说里称它为“晨

衣”的那种,我心动一动:这是可以用来见亲密异性好友的衣着,微微倚

坐在客厅的贵妃榻上……

我还是,走过去了。

原载:《现代家庭》20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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