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又变成孩子

时间:2022-10-17 10:13:06

我很少写自己父亲,甚至很少提到他。这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农民,而我经过这么多年的读书学习,从这个地方漂到那个地方,对于老家的感觉越来越模糊了,对于农民也有了种类似于城里人的先天性排斥了,即使他是我的父亲。

我是很讳言我的出身的,因为那代表了那段贫穷的日子,一触就会伤筋动骨。最严重的时候,我曾经一度饿昏过去。

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跟父亲讲过,很多事情我都没有跟父亲讲过。我不愿意跟他讲,我觉得他帮不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觉得我父亲伟大,就像在小学写作文的时候,我都只是流水账一样记录着他的事情,甚至连点虚伪的夸张的感情都不带。

他每天要劳作很长时间,每次我回家看到他的时候,他都显得特别忙碌,忙得我想看书都不成,必须帮他干点什么。可是他却不能为家里赚到更多的钱,我们的日子总是紧巴巴的,每次问他拿生活费,我都觉得那像是遭受一次酷刑。他总会唠叨着说家里还有多少多少钱了,而这钱早就安排好用场了,最后,他会跑去邻居家赔上笑脸给我借点回来。我只稍微懂点事情就觉得他不伟大了,因为你看,这么辛苦的劳作,钱却总是不够花,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太笨了。

……

因为很贫穷,很早的时候我就渴望着取代他的父权。因为我觉得如果让我来当家,我会很快把这个家变得富裕起来,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父亲一直在让我读书。父亲在这一点上出奇的威严,他不让我有决定的权力,他说你只管读去,钱我会想办法,只要你能读下去,高中、大学,你想读多久就多久。

……

我的成绩真的很好,好到我拼了命玩遍城里孩子玩过的东西,而且比他们玩得更好的时候,我的成绩依然在年级前十名。那个时候我在城南读高中,回家一趟坐车要花一元钱,将近四十分钟,这对当时的我已经是非常遥远的距离了。我也渐渐相信我离开他们是越来越远了。我已经决定不再为他们分担,即使只是心理上的分担。我不会担心下个月回去拿不到生活费,那是他们的事情。我开始有了城里的同学,如果我还为钱的事情操心就会被人嘲笑,我不想被他们瞧不起。

现在想起来,是我自己狠狠地把纽带切断的。我很理解那些进城的人的感受,对于自己的过去总是爱恨交织,而对于自己的现在总是隔膜不断。乡下的城里人,城里的乡下人,他们所包含的绝对不止是字面意义那么简单。不过,这些都是后来我才深切领悟到、感受到的。

读高中的时候,我就开始确信我比父亲伟大了。父亲常说,高中生相当于过去的秀才,他有一次对我说,你是我们家第一个秀才呢,我当然很有逻辑地认为他是在承认我比他伟大和厉害了。虽然那个时候我还一分钱都挣不到,而花的钱却越来越多。

……

九月底的时候,我就去上大学了。那是比家乡小城更大的城市,我第一次坐长途汽车,那路程远得我以为都不再是同一片天空了。到那儿正是下班的时间,路上来来往往的都是车、人。那么多的人让我感到莫名的慌张,我突然胆怯到几乎不敢移步,我只觉得我跟这一切都格格不入,我要么是一个上了火星的地球人,要么是一个上了地球的火星人。父亲拽紧我的手,这让我发现了他内心同样的慌张,也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父亲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即使他不伟大。

接着,爷爷去世,奶奶去世,我再一次感受到生活的沉重。虽然那时候父亲已经给我充裕的生活费了,那是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所能给我的,这让我看起来很像个城里来的学生。而我却早已经改变了策略,我知道我会是多么尴尬的人,就像刚来的时候,置身于那么多人中间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一样。我开始讨厌别人的注视,我渴望着隐藏自己,直到毕业。我狠着心要切断与过去的联系,虽然这常让我感受到迷惘。

当然这中间是有插曲的,大三的暑假,我又一次跟我的父亲争夺权力。虽然那个时候我依然没有赚过一分钱。

除了自信之外,我实在难以忍受已经日渐苍老的他们还要像输血一样给予我们。当白嫩、略显胖、年轻的我跟黑瘦、干瘪、苍老的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备受煎熬,为什么代际之间要这样传承、延续?我对父亲说,我要出去赚钱,我会比你能干,你赚的钱太少了。

父亲很激动,很干脆地打了我一巴掌,父亲比我矮小,他几乎是跳起来打的。他的眼珠子圆滚滚的,夹杂着血丝,迸发出愤懑还有许多说不明白的情绪。

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父亲确实应该生气。他简直是匍匐着生活,努力地给我撑出空间,而我却一直在嫌弃他撑出的空间太小,这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

今年春节回家的时候,我给父亲带了好几条烟,都是最好的。父亲接过烟的样子像极了许多年前我从他手中接过糖的样子。他把包装精美的烟盒拿在手里把玩着,然后取出一支放在鼻子前嗅嗅,再点燃了,美美地吸上一口,剩下的便妥帖地放在自己的布口袋里,那满足的样子仿佛那是他一辈子辛劳后得到的所有的财产。就像许多年前,我以为世界上最大的财产就是糖果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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