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斗笠.蜘蛛

或许是一缕风,或许是一只猫,从房顶上走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动了瓦片,瓦片便有了缝隙,人们几乎发现不了它的存在,如墨的黑夜来了,那一丝缝隙被填得严严实实,星星和夜依然被挡在外面;雨来了,依然落不下半星水滴,只有屋檐上传来淅沥的雨声,绵延了它一夜的幽梦。

但那一丝隐秘的缝隙却无法拒绝一缕月光的眷恋。

仿佛不忍心打扰夜的安宁,总是在午夜的时候光临,它悄悄地从那隐秘的缝隙里往里倾泻着洁白的光,那如水的光华正好落在一堵墙上,陈旧的墙体因为有了月华的浸润,变得古老而生动,好像泻下来的不是月光,而是山涧里的一挂瀑布。但此时却听不到瀑布的訇然,只有无际的天籁般寂静。

月光在一点点地往前游弋着。

终于落在了一顶斗笠上,斗笠的影子夸张地写意着,墙上便像有了很多斗笠,大大小小,整齐地排列着,像是一家老小躺在温馨的床上,安详,恬静,只不过没有甜美的鼾声,只有一缕缕清香如月光一般弥漫,那是山上箬叶的气息,但没有当初那般浓郁了,很淡,淡到差不多虚无,而且裹挟着一股浓烈的汗味。

月光依旧一动不动地朗照着,似乎不肯离去,好像它执意要唤醒它们的梦。一只黑色的蜘蛛从黑暗处出来了,沿着落满烟尘的木梁朝斗笠爬去,夜风从瓦缝从窗口吹了进来,蜘蛛在空中晃悠了一下,不动了,又折回头,躲进了黑暗。

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蜘蛛又出现了,这只蜘蛛比先前的要大,它是顺着墙的上方往下爬的,映照在墙上的那道月光仿佛是一条路,它就在那条月光路上爬。它是否也是想到那顶斗笠上去呢?因为那月光就落在斗笠上,斗笠就成了一个无形的诱惑,使蜘蛛越爬越快,蜘蛛的影子也一点点地往斗笠那边靠近,它一定认为在斗笠上编织网或许更有意思。

然而,蜘蛛爬空了,失了手脚,从墙上掉了下来,月光把它的影子拉长,像是要落在黑暗的地上,却落在斗笠上,“咚”的一声,很响,很重,在黑暗里传出空阔的回音。

斗笠似乎有了回应,发出轻微的动静,像梦呓。

刚才的情景让蜘蛛吓了一跳,以为黑色的蝙蝠也来了,它缩着头趴在斗笠上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它抬头看了看,除了自己和月光,斗笠上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一定是自己掉下来的时候弄出的声音。

蜘蛛又开始爬起来,当它爬到斗笠顶上的时候,四只脚舒展了一下,好像它爬上了一座大山,虽然这座山上没有森林没有溪水甚至没有天空,但此时的月亮离自己最近,近到能触摸其月华流淌的质感,软软的,像风吹动一段丝绸,闪动着水一样的波纹。蜘蛛沐浴着清凉的月光,在斗笠顶上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在一片突出的箬叶上停了下来,它的影子也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像是缀在上面的装饰,很有几分美意。

蜘蛛停下来是因为它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就像这醉人的月光,不由得让它想到了从前。

斗笠一直就挂在这堵墙上,不过那时候它还小,第一次独自爬到斗笠上,感到很稀奇,也很害怕,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纵横交错着薄薄的竹片,像妈妈织的网,里面还有淡青的叶片,而且发出一股清雅的竹香和箬叶香,这清香闻起来很舒服,像睡在妈妈身边,温暖安怡。于是,它钻进去睡着了,等它醒过来,已不在墙上,而是戴在人的头顶上。

最初是一个小男孩戴。它当时还在上面睡觉呢,没来得及跑,只好躲在里层不敢动。它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今天有雨,你把它带上。记住,放学别忘了拿回家。说着,将斗笠上的细绳子往小男孩的头颈一挂,像挂在墙钉上一样。小男孩背着书包和斗笠一路小跑去叫别的伙伴。出村一里路的时候,天果然下雨了,小男孩子把斗笠戴了起来,雨在斗笠上哗啦啦地敲着鼓,小男孩踏着鼓点沿着弯曲的乡间小路朝学校走去。

春来暑往,小男孩渐渐长成男子汉了,接着又到山外上学,不再戴斗笠,而是带上他妈妈给买的油布伞,斗笠被挂在墙上,有时候他父亲戴,有时他母亲戴,下雨戴,天晴也戴。那一年雨下得好大好大,山上河里全是黄黄的泥水,好多东西都被冲走了,大人们一个个戴着斗笠站在高处直叹息,说这日子咋过啊。是啊,这雨怎么这么多,连蜘蛛也被淋得喘不过气来,要不是地上的水急,要不是想到那个小孩,它早就从斗笠上跳下去了。但它没跳,如果它逃了,小孩回来再戴它就看不到他干活,听不到他说话,甚至是唱歌。它太喜欢他了,从上学那天起就跟着小孩雨里来风里去,走过多少桥,走过多少路,记得他在那间土房子里跟着老师唱歌,唱得摇头晃脑的,模样十分可爱。

可是男孩子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孩,路过斗笠的时候也只是用眼光瞄一眼,便不再看第二眼了,有一次女孩子问男孩子说这是什么,男孩子说土斗笠有什么好看的。说着,拉着女孩子走开了,好像男孩没有戴过斗笠。

兴许男孩子早忘了。

又过了几十年,男孩子像他父亲一样,头发白了,牙齿也掉了,走路的时候背有些弯,回家看他年老的母亲。母亲见儿子回来了,高兴得在厨房忙着,男孩子站在一旁,不停地跟母亲说话,后来他看到墙上的斗笠,忽然想起了什么,说我们家这斗笠戴了很多年了,到现在它还是好好的。说着,他走过去拿下来,左看右看,好像他看到很多很多。是啊,他母亲说,这斗笠还是你小候戴的,后来你上学去了,就你父亲戴了。男孩子想了想,说娘我想把它带走,城里很少有这东西了。他母亲说,孩子,带到城里去多土气啊,还是放在家里吧,有时候我下地干活也好带上它,挡挡雨。

男孩子懂得母亲的意思,又把斗笠挂回墙上去,他挂得很轻很轻,好像挂上去的是他的岁月。蜘蛛也似乎感到这一点,觉得自己也像男孩子一样触动了心思,默默地躲藏在墙角处,听他们说话。男孩子走后,他母亲戴着它下地干活,戴着它站在门前望着村里的大路,蜘蛛知道他母亲在盼着儿子回来……

月光一点点地往前移了,黑夜又开始淹没一切,蜘蛛知道自己也要趁有月光的时候离开,离开得越来越远,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或许就回不来了,那就让斗笠独自守望着恒久的时光,等待有人想起它的时候,斗笠才走出沉默,走出荒芜,又开始在新的风雨中穿行。

哐当!瓦缝里的月光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