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

时间:2022-10-15 05:35:06

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

在1827―1830年间,进入垂暮之年的歌德,在与友人通信、谈话以及他自己的文章中,曾经多次提到过“世界文学”的概念。

这些杂志,正如它们逐渐赢得了一个更大的读者群那样,将为一种所希望的普遍的世界文学做出最卓越的贡献;我们只重复说,要求各民族都一致地思想似乎不大可能,而是只要求它们应该互相发现,互相理解,即使它们之间不能相爱,至少应该学会相互容忍。(《关于艺术和古代》第6卷第2期,《1828年(爱丁堡评论)》)

假如我们敢于宣布一种欧洲的、也就是一种普遍的世界文学,那么这种说法也并不意味着不同的民族彼此接受并认识了对方的作品,因为欧洲的文学在这个意义上已经存在很久,而且还在延续并或多或少的在更新。不!更确切地说,这里谈的是,活跃的和努力进取的文学活动家们在互相认识并通过倾慕以及同心协力来互相推动,一起创造。(与自然研究者在柏林聚会时发言,1828年)

谈论一种普遍的世界文学已经有些时候了,这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在那些最可怕的战争中被颠簸得乱七八糟、然后又各自恢复了原状的所有民族都发现,他们认识了一些陌生的东西,接受了它们,到处都可以感觉到一些迄今为止尚不熟悉的精神需要。(关于卡莱尔的《席勒生平》导言,1830年)

许多年后,日本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多个场合,提出了创造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的构想。据大江先生自己说,他最初产生这种想法,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在墨西哥学院担任教职时,从一个研究中国文学的美国教授那里,获得了一份中国译介拉美文学的书目单。这份书目单的详尽和丰富令他惊讶不已。他说:“当时,我感到中国的知识分子和拉美的知识分子已经通过文学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为此而深受感动。……中国的年轻人正在努力地理解拉美文学,我相信,这些年轻人从中找到了中国文学和拉美文学的连接点,从而创造出融入两种异质文化的新文学”。这种新文学,就是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不久前,他在接受南开大学博士王新新采访时,对亚洲文学的内涵,做了进一步的阐释。他说:“日本作家也好,中国作家也好,韩国作家也好,都应提出什么是亚洲文学的问题。比如说,什么是世界文学的问题是歌德提出的,当时并没有世界文学这种说法,但歌德认为需要有世界文学。我认为当前并不存在亚洲文学这一流派,但作为日本作家,我希望自己能够创作出既被中国人理解,又被韩国人理解的文学。以亚洲为舞台,思考亚洲的未来,这种文学就是亚洲文学。我认为中国、韩国、菲律宾等国的作家,应该把自己的文学思考联系到亚洲。我提出亚洲文学这个概念,目的是呼吁人们重视这个问题。亚洲各国应该携起手来,一同思考亚洲。文学也是这样,应该思考亚洲的文学。”

对于歌德的“世界文学”观念,有很多的理解和诠释,我个人认为,歌德的“世界文学”概念,是建立在互相发现、互相理解、相互尊重、相互容忍的基础上的文化交流活动,这样的交流所要达到的目的不是要消灭个性,而是要尊重个性,发扬个性,从中认识和发现新的精神需求。歌德希望借文化了解来提高宽容度,时至今日,他的“世界文学”概念的内涵已经成为一系列全球对话和交流的指导准则。在这些对话和交流中,不同文化的共性日趋明显,个性却也并未被抹杀。

交流的目的不仅仅是欣赏、学习,还有在欣赏、学习之后的创造。大江健三郎先生近年来所大力倡导的创造“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吸收异质文化营养之后的创造。大江先生通晓多种外语,博览群书,对世界文学涉猎颇广,他的文学实践,其实已经是创造“亚洲文学”的丰富实践。

在新的历史时期,在全球经济一体化与全球文化趋同化的背景下,对歌德的世界文学概念和大江先生的“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的提法予以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纵观人类历史,也正是一部各个国家的文化交流的历史。经济和贸易的往来,其实也是广义的文化交流。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经济贸易,所有的经贸活动,其实都有政治与文化的意义。文学的交流,往往落后于经济的交流,但它发挥的作用,却比任何单项的经济和文化交流更加悠长而深远。

在已经基本形成的经济一体化的世界格局中,文化的趋同化也渐见端倪。文学作为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也不可避免地经受着趋同化的侵蚀。近年来,凡欧美市场上的畅销书,用不了多久就会在中国书店上市。这样快捷的翻译和推介,虽然有积极的意义,但也产生了明显的副作用,那就是,作家对畅销书的故事模式、情感模式、和价值趋向的模仿,正在使文学的原创性和作家的个性淡化乃至消解。这样的按照统一配方配制出来的文学作品,既不是歌德所梦想的“世界文学”,也不是大江健三郎先生所倡导的“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在这样的文化格局下,如何继承和保存各个国家、民族的文学独特性和文学所表现出来的民族的精神需求,是摆在我们亚洲作家面前的重大问题。

我们要创作成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首先要使我们的文学包含着能为世界各国人民所能接受和理解的普遍价值。我们的文学作品塑造的人物,不仅仅能感动我们本国的乃至亚洲的读者,而且也应该能够感动全世界的读者。这样的文学是超越时空的,是永恒的。这种普遍的永恒的价值,就是人道主义的精神,就是平等、自由、博爱,就是宽容、理解和善良,就是慷慨、勇敢和坦荡,就是勤劳、诚实和勇敢,就是人类的美德和对违背这些美德的恶行的批判和谴责。

其次,我们要充分认识到,我们亚洲的文化是独特的,在亚洲文化中占据着重要位置的文学也是独特的。这个独特,是相对于亚洲之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文学而言。这种独特性,并不是作家们的刻意捏造,而是对我们所赖以生存的环境和我们的生活的反映。凸显这种独特性,挖掘这种独特性所包含的哲学意蕴和人文价值,是亚洲的文学工作者们须臾不可忘记的神圣职责。我们要使自己的文学成为世界的文学,首先就要使文学成为我们自己的、民族的和地区的文学,我们亚洲作家立足本土所创造的富有鲜明民族特征的文学的总和,也就是作为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

第三,我们要认识到亚洲文化本身又是一个多样性的整体。无论是从语言、文学、美术、音乐、服装、饮食、建筑等诸多方面来说,亚洲文化本身就是一个千姿百态的存在。韩国姑娘穿着美丽的韩服,日本姑娘穿着典雅的和服,中国姑娘穿着高贵的旗袍,东南亚姑娘们穿着美丽的纱笼。饮食方面,我们忘不了韩国的泡菜,很怀念日本的生鱼片,回味着蒙古的烤肉,更忘不了中国的种种大餐。即便是在中国菜里,又分成了粤菜、川菜、鲁菜、杭州菜、淮扬菜等诸多的菜系。这样的例子俯拾皆是,不胜枚举。但从整体上看,我们又可以明显地看到,相对于其他洲,亚洲文化,尤其是我们东北亚文化,又表现出一种特有的共性。这共性到底体现在哪些方面?我觉得它仿佛是空气,处处在,但又难以把握。它渗透在我们文化和艺术的深层,形成了一种鲜明的东方情调。在我们的文学中保存亚洲文化的独特性,就是保存这样宝贵的“东方情调”。而这种宝贵的“东方情调”,就是我们亚洲文学的鲜明标记。

第四,保存绝不是停滞,保存是创造发展中的保存,保存并不是封闭。我理解,要使亚洲文学的独特性和多样性得到保存,必须要将亚洲文学置于世界文学的整体中,广泛地吸收和学习,大胆地借鉴和创新。也就是说,亚洲文学,是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亚洲文学,既要向别的文化学习,也为别的文学提供学习和借鉴的样板。最终的目的,就是要构成一个普遍性和特殊性相统一的人类文化的百花园。

在当今这种通讯日益便利,交通快速便捷,信息共享的全球化时代,我们应该建立一种大文化观。这个大文化观,应该以全球为参照体系来比较、观照自己所在的地区和国家的文化。我们应该放开胸怀,包容和接受外来的东西,让外来的东西,变成我们的营养。最终的目的是要创造出一种继承了我们自己历史和民族传统的崭新的文化。人类社会劳动的最根本的目的,并不是要保存旧的东西,而是要创造新的东西。但新的东西,是在旧的东西的基础上生长出来的。旧的东西得不到保护和继承,新的东西就失去了生长的母本。文化交流的根本目的是学习,学习的根本目的是创造而不是照搬。我感到亚洲各国都是善于学习的国家,西方文化曾经对东方的变革发生过巨大的推动作用,但我们并没有照搬西方经验,更没有克隆西方文化,我们都是在本国文化的基础上,创造了各自的独特的新的文化,包括我们的文学。

我不敢盲目附和21世纪是亚洲世纪的说法,但是我相信,随着世界经济中心的东移,亚洲的文学和艺术,也必将引起西方更多的关注和理解。亚洲的思想方法,亚洲的价值标准,亚洲的政治模式,亚洲人民为了追求幸福生活所创造的一切,都必将成为西方学习的对象。一个平等、宽容、共存的时代必将到来。我们亚洲的文学艺术家们,必将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因为我们亚洲的文化传统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神奇的元素,因为我们亚洲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正在涌动着新的思想的春潮。

莫言:著名作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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