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不说话

桃乐丝小姐有一间小小的蛋糕店，开在黑胡桃木街的街心喷水池旁边。黑胡桃木街是城里最安静的一条街道。

浅蓝色的午后总会让人变得懒洋洋的。桃乐丝小姐为自己煮上一杯意式咖啡，软绵绵地陷在阳伞下的摇椅里。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的蛋糕店。

扇形的拱门上用霜糖铺出流畅的花纹，五面锃亮的落地窗全被镶在古朴的咖啡色边框里，反射着太阳柔和的光芒。从落地窗望进去，乳白色方桌和蓝丝绒小圆沙发随意地摆在窗边和角落，排成最舒服的姿态。桌子上置放着细长脖子的小酒瓶，里面总斜斜地插着一枝还沾着清晨露水的蔷薇花儿。

桃乐丝小姐快活地哼起歌儿来了，歌声悠扬又婉转。在她年轻的时候，第二大的心愿就是当一个涂鲜艳红嘴唇的女歌手，站在一束灯光底下袅袅婷婷地唱，“旧梦失去有新侣做伴……”这是小时候妈妈常唱的曲子。红嘴唇也是妈妈爱涂的。蛋糕的滋味有多好也是妈妈和小桃乐丝分享的。脑子里过电影一样回放的场景，是妈妈用手指蘸一点奶油送进她的嘴里，神秘兮兮地说：“甜蜜的食物是最简单的幸福。”

桃乐丝小姐曾经在大都会里辛辛苦苦工作过二十年。像成千上万蚂蚁中的一只，被人潮拍打追赶着向同一个方向拥来搡去。后来她生了一场很重很重的病，重到大都会医院里头最好的大夫都摇头叹气。可被领着在天堂门口走了一圈之后，桃乐丝小姐奇迹般地又回到了人间。

于是她决定做点不一样的事情。她独自一人回到家乡，在黑胡桃木街开了这间蛋糕店。

桃乐丝小姐想起这些，偷偷笑了自己一下，早就小姑娘变大姑娘再变老婆婆喽。她把咖啡杯举到鼻子底下嗅嗅香气，目光透过窗玻璃望向蛋糕橱柜——那是她最心爱的一片小天地。

小城里的居民们都喜欢桃乐丝小姐的蛋糕。有时候路过黑胡桃木街，路过喷水池，闻见蛋糕店里贴着地飘出来暖暖的香甜气息，“啊，这真是全世界最好的地方”这个念头就会像一只轻盈的气球一样缓缓地在人们心里升起。

孩子都着迷于那些长得漂亮的蛋糕。小红莓、奇异果浇上亮亮的一层枫糖浆，坐在巧克力薄片上。姜饼星星闪着馋人的麦色光芒，侧卧在绵软的抹茶粉末里。孩子们说，只有在桃乐丝奶奶做的蛋糕上边，维尼小熊是抱着胡萝卜的。可是谁规定维尼只能抱蜂蜜罐了？最讨厌的胡萝卜只有被安在蛋糕上才会变得可爱吧。

昨天有一群小学高年级的孩子在蛋糕店里办了生日派对。放课后天色即将暗下去，桃乐丝小姐正打亮壁灯，孩子们就从拱门里挤进来了。桃乐丝小姐笑着从冷柜里端出冰冻的汽水和生日蛋糕，一眼就看出，被推推搡搡簇拥着的蓝色牛仔衣少年是小寿星。蛋糕不大，孩子很多。有的孩子站着，有的坐着。有些捧着礼物，有些两手空空。可是大家都很快乐。

鼻头红红、两颊有细小雀斑的女孩最活泼。她的裤子上沾了一大块果酱，还托着一小碟蛋糕，咧着嘴跑啊跑，追着小寿星想往他脸上抹奶油。男孩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女孩就立刻安静下来。他们的头凑在一起，亲昵地讲起了悄悄话。也许她喜欢他，在懵懵懂懂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的年纪。谁知道呢？

蛋糕没怎么吃，多半被砸掉了。后来清理的时候，桃乐丝小姐想，那些像这个蛋糕一样“看上去”被虚耗浪费掉的快乐，其实才是切切实实地被每个孩子接收到了呢。

从小孩儿变作了大人的大人们钟情于蛋糕细腻的口感。慕斯优雅的爽滑，芝士那微酸奇美的滋味，再配上爽利的薄荷叶、醇厚的黑巧克力、沙沙的酥脆的碎曲奇饼干底……多想邀请它们快来胃里做客，不眠不休地跳上长长一支关于幸福的舞蹈。

蛋糕常常是甜到发腻的，可有时候桃乐丝小姐会把它们做成奇特的味道。前年春末夏初的一场大地震震惊了全国，桃乐丝小姐在旅行的长途大巴上看到了电视新闻，看到废墟里那些奄奄一息的孩子——孩子们失去了父母。回来之后她只烘焙那种被她命名为“印记”的蛋糕。蛋糕外壳是坚固的正方形，焦黑并且硬，苦得让人直皱眉头——而那苦的回味却又悠长迷人。蛋糕的内里是浸润着威士忌的燕麦面包，口感粗粝，像交响乐的最强音不断强调着那些痛苦。但是，吃到最后，客人们会惊喜地发现，“印记”的底层竟然是甜蜜松软的布丁！放进嘴里细细品味，满是新生的喜悦。

桃乐丝小姐想起某个雨夜快要打烊的时刻。一个女孩突然推门进来。她约莫十八岁，穿着布的裙子，拖着巨大的旅行箱。女孩浑身都被淋得透湿。她的嘴唇在哆嗦，雨水从发梢和裙摆上如同眼泪一样不停地流下来。她只要了一杯牛奶，一个人坐在靠窗的角落，隔着玻璃，好像一尾鱼紧紧盯住鱼缸外深海一样的夜和世界。

于是桃乐丝小姐默默为这女孩延长了时间。她站在蛋糕橱柜后边，一边在打好鸡蛋清的玻璃碗里滴入柠檬汁儿，一边猜想着属于这女孩的故事。也许是迷路了，也许是失去了，总有什么隐秘的原因让她在大雨的夜，独自面对巨大的孤独。

桃乐丝小姐把盛着蛋糕的白瓷盘轻轻放在女孩面前，女孩疲倦又惊奇地抬起头来。

“为你特制的蛋糕，尝尝看。”

蛋糕顶层是浅浅的绿色，下面是核桃布朗尼。女孩叉起一小块犹犹豫豫送进嘴里，好熟悉的味道……啊，是草梗和泥土的气息！是潮湿冷冽的雨水的味道！

桃乐丝小姐绕过桌子吹熄一盏盏烛台，挑起眼角好像毫不经意似的轻轻说：“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些大雨的时刻。也许是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那是只属于我们一个人的大雨。淋过痛过，就好了。可是孩子，不要忘记那场让你成长的丰盈雨水。”

天色渐渐近黄昏了。夜雨的季节已过去很久。

她抿了一口咖啡，慈祥地注视着街角沙堆顶上玩沙子的小男孩。小孩穿着破破烂烂的背心和短裤，手上脸上都是沙子，脏兮兮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低头按按自己挖出的沙坑陷阱，又抬起头，小嘴微张，渴望地看着蛋糕店里那三排橱柜。

能让孩子感觉幸福的每个小小心愿，都值得被满足。

桃乐丝小姐冲他挥挥手，“孩子，来这儿。”

“你想吃块蛋糕吗？”

“……想，桃奶奶。”小男孩有点害羞地低着头。

“那么，用蛋糕和我交换蛋糕吧，好吗？”

桃乐丝小姐抬起头，看着落地玻璃上方大大的咖啡色招牌：

“生活不止一个味道，蛋糕也一样”。

然后她扶着摇椅扶手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啊走。走出阳伞，走进风里，走过喷水池，走上木头台阶，走进她的蛋糕店，走进每一刻都存在着的幸福里。

漫天的早开的云霞背后，夕阳温柔地洒在每个人的脸上肩上，也洒在蛋糕店的屋脊上。桃乐丝小姐在烤箱前忙碌，小男孩在沙堆前忙碌。他们都很快乐。

那真是非常美丽的两个蛋糕。一个用奶油和黄油做成的小小的方形，顶上点缀着一颗大大的红樱桃。一个用沙土压成圆圆的形状，四周贴着樱草和素白的小雏菊，中间插着一朵开得极盛的红山茶花。

“真好吃！”

“嗯，真是非常、非常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