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们的光影语言

时间:2022-10-13 10:52:25

诗人们的光影语言

2012年末和2013年初,在北京和纽约,两个著名诗人的摄影展格外引人注目。2012年10~11月,北京798艺术区的香港当代美术馆举办诗人北岛的首个摄影展《零镜》,2013年1~4月,艾伦·金斯堡的主要摄影作品在纽约大学灰色画廊(Grey Art Gallery)隆重展出。事实上,两人私交颇深,金斯堡还是北岛的摄影启蒙老师。由于两位诗人的盛名,展览颇受关注,而另一引人注目之处则是诗人与摄影师这两种身份的交叠。

其实,先以诗成名而后手执相机的人还有更多。中国诗人中类似的还有于坚、王寅、严力等,在世界上更有阿巴斯·基阿鲁斯达米(Abbas Kiarostami)、René Maltête等人。光影成为另一种语言,足以铺写诗情和画意。

北岛展出的作品并不多,却张张风格鲜明,极其注重形式感,强调单纯用色彩与线条构成画面。比如《窗户》系列拍了各种类型的窗子,表现由不同颜色的方格组合的彩色窗子、窗子光线的投影,等等。北岛在采访中说:“我觉得‘窗户’是很有形式感的,而且往往和光的变化联系在一起。” 再如《色调》,再现地面上偶然反射的一抹浓烈的红色,或《水墨》表现类似水墨效果的墙上发霉的斑点。北岛着迷于单纯的色块、线条、光影、几何图形,由于所摄多是抽象的局部,观者通常无法辨别出原物。这构成北岛摄影的风格特色,形似康定斯基的抽象绘画。但在我看来,这些过分抽象的影像缺乏摄影这一媒介所具有的更深的触动人心与介入现实的力量。

在摄影艺术史上,摄影从来不以抽象形式为主要手段。摄影反映世界,抓取瞬间的现实光影,将真实世界显影为银盐化合出的图像。摄影曾以光影造就的立体感给人以前所未见的真实视觉感受,成为人类再现世界、反映现实的一种新手段。即使今天的数码时代虚拟影像泛滥,摄影也仍然以对具体事物、具体形象的表现为主,摄影这一视觉技术不断深入挖掘人类眼中的具象世界。在这样的意义上,北岛手中的相机好像缺失了生活,找不到活的世界,找不到人的脸。而如果我们追溯久远一点,看看更早的刘半农先生—这位在摄影理论、摄影实践活动方面都作出杰出贡献的诗人,其作品在近一个世纪后仍以浓烈的生活气息和诗情画意打动着我们。海上劳作的渔舟与热情的人们,寂寥地坐在水果摊前的老妇人,采用虚焦方式拍摄并题诗点缀成中国画样式的一尾鱼……这些作品都以“活”的形象呈现我们生存其中的世界。

以我或许狭窄的口味来看,摄影作品中如果没有人,没有人的脸,将会是多么乏味。本雅明曾将照片中人的表情称为最后的“灵韵”,“从一张表现人脸瞬间表情早期照片里,灵韵最后一次散发出它的芬芳。”摄影不同于绘画,它时时提示着景框中的人物曾经在此真实地存在,肉身地存在。被摄影瞬间凝固下来的人脸表情因为“活的在场”而更丰厚。罗兰·巴特也将这称之为“摄影的幽灵”,“被拍摄的人或物,则是靶子和对象,是物体发出来的某种小小的幻影,是某种幻象。我姑且把物体发出的小小幻影称之为摄影的幽灵。”人们对自己或亲友照片的长久注目,不会发生在任何其他艺术作品身上。照片中的人的面孔是神秘的存在,目光与目光相遇,唤起的是对人的内心进行理解的尝试。这就是艾伦·金斯堡的摄影魅力。他镜头中那些“垮掉的一代”的诗人们,姿态如此放松,眼神如此充满内容,他们勾肩搭背、喷云吐雾、放浪形骸,行走在街边、站立在天台,目光穿越时空。这些照片的光线与影调处理都非常细腻,同时环境充分,沙发上的纹饰、墙上的斑驳富于质感,散发着信息。人物在环境中更加丰盈。

“威廉·巴勒斯看起来一本正经,却有着爱人般感伤的眼神。午后,透过窗子的光……”在1980年代初期,金斯堡开始为自己的很多照片添加富有诗意的说明文字,介绍照片中的人物、拍照的场景与时机,突出人物的特点与性情。这些文字简单、跳跃、同时有着一种时间上的遥远感,一分回忆式的温情,有力地增强了照片传递信息的力度,光影与语言在这里完美地相互阐释。金斯堡相信诗歌和摄影都可以揭示出“日常事件的灵光性”(the luminousness of the ordinary event)。

诗人拍照,自然不必放弃自己的另一长处。王寅可以算是当前中国较为活跃的诗人摄影师,刚刚出版《摄手记》一书。他时常在《书城》等杂志上发表摄影作品,并配上一小段文字。比如他在《伊斯法罕的钟表店》一文中写道:“时间在伊朗仿佛停止了,也许就是为了让我更清晰地听见波斯心碎的声音。”文字灵动,图像清新,光影跃动。王寅的画面总是那样干净、清新,遥远的国度、美妙的女孩、散淡的街头艺人、小小的感怀、轻轻的思考。异域是时常出国旅行的王寅在影像中喜欢捕猎的对象:欧洲、美洲、亚洲大陆,各色皮肤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教堂、地铁、特色商店和博物馆……只是,眼前这些图像看着也让人有些叹息,因为大都只是美好生活的表面,而现实总是难得入画。

我想起可能还称不上是摄影师的诗人于坚。于坚曾出版过一本《暗盒笔记》,书中是他拍摄的大量照片和散文文字,记录他自己在澜沧江-湄公河一带的游历和生活。图像粗糙质朴,摒弃了刻意的设计,只是粗砺的记录。越南河内、云南昭通、缅甸湄公河、开往兰州的火车……画面里的人们真实而热烈,生活像刚揭开锅盖的热腾腾的一笼包子。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图像与思:全球化时代背后的日常生活”,恰恰回应了金斯堡对摄影与诗歌的理解—艺术揭示生活。《暗盒笔记》中第1张照片拍摄的是越南河内街头一个理发摊,环境脏乱,但人们面带笑容。随图撰写的文字穿透照片,引人反思—

……浑然一体的世界,被图片一片片切割下来,然后依据某个定义进行归类,亚洲、东南亚、越南、北方、南方、共产主义、美式民主、日常生活、大自然、市井生活、理发……但世界是连成一片的。(照片)制造了生活的假象,生活并不只是一个瞬间,生活是历史和现场,是延续不断在空间中的种种事情、状态,是被镜头切断的街道上的无数事物,是这些人在画面中看不见的一秒钟以前或以后的生活……我可以只把某一类照片给你看,让你得出某种生活腥风血雨的印象,萨尔加多先生就是这么干的。他向世界强调了某一类,他当然遮蔽了其他,更辽阔的黄昏。

1964年的黄昏,越南在硝烟中哭泣,40年后,同样的黄昏,越南在理发。世界依据的是同一种分类方法。Nikon-FM2、B-52或F-16(战斗机)当然不同,功能不同,体积不同,重量不同,但分类是一样的。

摄影将瞬间凝固,由此进入历史,对象在拍摄的瞬间已经死亡,而照片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偶然变成永恒,传播着刻板印象。正如苏珊·桑塔格对摄影所作的批判,她认为摄影从来不会真正给人们提供意识形态或道德上的挑战,永远都是先有了意识形态的缝隙,摄影才会被人们以另一种方式理解。与文人化、小资化的摄影相比,我更在意于坚影像中所传达出来的价值—将摄影的强大与虚弱同时呈现出来—“图像与思”,光影与文字融合在一起,生活与世界的厚度才能拓展。这应该是诗人摄影所提供给我们的丰富营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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