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表 第1期

时间:2022-10-13 12:43:31

三爷喜欢洗澡,从横渡长江开始,他就喜欢到大江大河里洗,一直洗到胳膊腿不灵便了,这才转移到室内来。三爷始终相信一句话,生命在于运动。实在运动不了了,活动活动手脚也好啊。

早晨,浴池里刚刚换完水,三爷便准点进门了。服务生宝儿赶紧蹬着椅子从衣柜上取下三爷的洗浴用品,然后又用三爷的大搪瓷缸子满满地泡了杯热茶送到里边。

三爷开始脱衣服,背上出三块疤痕,宝儿知道那是炮弹炸的;三爷开始脱裤子,先露出屁股眼儿旁的一块疤,然后是腿上的疤,宝儿知道这都是枪打的;三爷的前胸还有许多故事,宝儿也都听说过。当老爷子脱得赤条条地像个干巴鱼时才开始摘手表。宝儿认识三爷这么长时间了,这还是头一次看见老爷子戴手表,因为中间隔着一张躺床,只能见到那表的暗黄颜色和圆圆的表盘,是一只很旧很旧的手表。对于像他这样的半大小子,就像他头一次见到老爷车一样,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老旧的时间计量工具。

宝儿想,这大概就是他战友牺牲前送给他的那块表吧。

宝儿想把三爷扶进浴间,可老爷子身子骨硬实,根本就不需要扶。但他还是跟随老人走了进去。浴间里并排设有热水、温水两个池子。桑拿间里有个冷水池。因为正是上班时间,屋子里人很少,只有温水池里半死不活似的泡着几个人。三爷进屋先到淋浴下冲了一下身子,又径直走到热水池旁,他坐到池边泡了一会儿脚,然后慢慢地把身子泡到水里,只露出一个头在淡淡的雾气中。

因为刚换完水,每天这个时候池水温度都高得让人难以承受。宝儿不放心地注意着三爷在水中的表情,只见他双眼轻合,微微张着嘴巴,一副很惬意的样子。其实,三爷就喜欢这个时候来,喜欢这股滚烫劲儿!他想,人老了,胳膊腿硬了,就该经常烫烫皮肉,松松筋骨,这样才能延年益寿,才能去了却一桩未了的心愿。

三爷正眯着眼骨酥肉麻地享受着,随着一阵喧闹声进来几个人。“老爷子你好!”话音未落,一个大块头已经沉到池子里了,涌到嘴边的热流差点呛着三爷。三爷听声音就知道是款儿来了。款儿经营着一家时尚名表店,因为生意特别好,陪客户打麻将、泡泡澡堂子便成了业务。三爷是通过洗澡认识款儿的,别人都叫他宽哥,款儿这名是三爷起的。

三爷没有儿女。三爷的命根子挨过枪子儿。三爷喜欢孩子,喜欢年轻人。不知为什么,从见到款儿那天起,他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款儿扬脖坐在热水里,一条粗大的链子蛇一样在他胸前滑动。水的温度刺激着他,使他很有些显摆地“哈”“哈”地喊上几嗓子之后,赶紧火燎腚似的蹿了出来。他像大红萝卜似的坐在三爷旁边,大呼小叫地喊:“服务生!去弄四瓶冰红茶来,统一的。”喊完又问候三爷说,“老爷子,您来得挺早啊!”三爷立刻闻到了一股气息。三爷仍旧闭着眼说:“你小子来得也不晚啊。”三爷知道这小子又玩了一宿,并且刚喝完酒。“还是您老早啊!您洗了个头汤啊。”

“啥叫头汤啊?”款儿的一个小哥儿们问。

见有人感兴趣儿,款儿立刻开始卖弄起来。

“啥叫头汤知道不?就是刚换完的水,刚加完热,别人还没下去过,水干净,温度也正好,那就叫头汤。洗头汤澡,不仅身上舒服,心里也舒服。下去的人多了,那水表面上干净,里边猫尿狗尿的啥都有,那就不叫头汤了。就那水,不洗出病来才怪呢。”

“你太有才了!都成洗澡专家了。”

“什么洗澡专家呀!这叫讲究,这叫文化。按现在的说法,这叫洗浴文化。”

“宽哥,你可真有文化。刚才你跟老板娘说要喝头粥,啥叫头粥啊?”

“头粥嘛,那就更讲究了。就说这个粥的做法吧,现在小吃铺里的粥,都是头天晚上的剩饭做的,只能称为稀饭,不能算做粥。还有那些粥铺,别看炊具都是白钢的,样子挺讲究,其实那也只能算是大锅粥。因为做粥讲究用料,就说用米吧,不论是大米还是小米,米要上好的米,至少淘三遍,要淘到没沙子没糠没杂质为准。水最好用井水,用自来水就不行,里边有漂白粉,做出来的粥味儿不纯。再说这锅,必须是专门用来做粥用的,是没有沾过荤腥的锅。米下锅后,要用文火煮,不能用急火。急火叫煮,文火叫熬。等锅微开后就要用勺子搅,这样才能不沾锅。要搅到米粒儿没硬心儿,汤不粘不稠像鸡蛋清似的。这时你从中间来一碗,那就是口味纯正的头粥啦!你喝一口巴嗒巴嗒嘴,那真是一种享受。”

“小子,你绕了半天,不就是要碗刚出锅的新鲜稀粥么?”三爷仍旧闭着眼插嘴说。

“老爷子,粥和粥能一样么?咱讲究的是文化,是享受。在万恶的旧社会,您老人家吃糠咽菜能添饱肚皮就不错了!现在生活好了,就该讲究点了,食不厌精嘛。”

三爷愿意听款儿侃,尽管这小子有时爱摆阔儿,但三爷还是喜欢他那宽音大嗓地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儿。听到款儿的这番话,三爷情不自禁地想起在朝鲜蹲猫耳洞时的一段往事,想起一个说话带有公鸭嗓声的志愿军战友。

当时因为地面火力太猛,他所在连队只能守在猫耳洞里,靠仅有的一点炒面、炒黄豆坚守着。后来粮食吃光了,水也没有了,人们只能默默地等待增援。公鸭嗓就坐在三爷的身边,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什么东西,洞里光线太暗,三爷始终没看清那是个啥稀罕物。因为公鸭嗓是新补充的战士,所以三爷只记住了他姓张,是黑龙江人。他告诉三爷,他所在连队都打光了,只剩他一个人了。黑暗中公鸭嗓问三爷,打完仗回家最想吃点啥?三爷说当然是粘豆包和猪肉炖粉条儿了,当时在三爷眼里,这是最好吃的嚼果了。公鸭嗓却说想吃哈尔滨红肠和大列巴。三爷说从没听说过这种好嚼果,公鸭嗓说等仗打完了一定请他吃一顿。又说梦见自已的媳妇怀孕了,他真希望她能生个男孩儿。后来洞里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有人开始吃土、嚼皮带,也有人用尿解渴,人们都尽量减少活动,以保持最大能量。一天傍晚,他们终于等来消息,说友邻部队正往这里运送萝卜,需要洞里派人接应。当班长喊到公鸭嗓的名字时,三爷看到那个洋学生似的战友正用手表捂着耳朵,一副要与世隔绝的样子。三爷站起来想替他去,可此时战友已经明白眼前发生的事了,他果断地把手表轻轻地往三爷手里一塞说:“先放到你这儿吧,我会回来的。”三爷目送几个战友钻出洞口,他在希望战友能平安归来的同时,也盼望着能吃上一口甜脆的大萝卜。

“宽哥,你要的水来了。”

三爷耳边突然响起宝儿的声音。

“三爷,你的茶泡得差不多了,给您放到这了,小心点,别烫着您。”说着,宝儿拨弄了一下三爷,然后把那个大搪瓷缸子放到水池边上。宝儿平时很注意三爷的举动,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拨弄一下三爷。三爷也像根钟摆一样,每次来去都有规律,不用看表就知道时候到了。

三爷睁开眼,又慢慢地坐到水池边上。款儿赶紧递过一瓶冰红茶说,“老爷子,喝一瓶凉快凉快!”三爷把搪瓷缸子往跟前拉了拉说,“还是这个解渴!”款儿见三爷不喜欢,便自已拧开瓶盖,一扬脖灌了大半瓶冰红茶,然后很过瘾地说,“我就喜欢这么喝。痛快!”三爷说,“你刚烫完澡,热肚子灌凉茶,不跑肚拉稀才怪呢。”“老爷子,你就一百个放心吧,我长了个牛皮肚子,结实着呢。”款儿说着又很显摆地坐到热水池里,一只粗壮的胳膊就搭在三爷的瘦腿上。三爷挪了挪屁股,拨弄了一下那只戴着金疙瘩的手说:

“快把表摘了!”

“这是防水表。泡不坏的。”

“不怕泡,还不怕烫么?”

“这是瑞士名表,烫不坏的。”

“我就不信,还有不怕烫的。”三爷说着,很恶意地端起搪瓷缸子碰了碰款儿的手。

款儿看了看三爷,憨憨地笑了。

“宽哥,你换表啦,真够时尚的。”

“男爷们儿,就该戴块好表。我老爸说过,名表是成功男人的标签儿,越好越走针儿,走好运。你没听说么,时间就是生命,人活一天就要争分夺秒地享受一天,没块好表哪行啊!”

“你差不多一年换一块呢!”

“哪是换啊,这都是捡我老爸的。我们家祖上就是开钟表店的,我们家男人都喜欢表,到了我老爸这儿简直就是疯了。还有我爷爷,非要找一款老版的瑞士表。我真搞不懂!都七老八十的人了,既不用赶时间,又不急着泡妞儿,有块表戴就行呗,干嘛那么讲究?”

“这还不明白,同样是喜欢表,但你爸跟你爷肯定不一样。你爸爸玩的是时尚,是钱烧的;你爷爷追求的是文化,寻找的是记忆。你爷爷肯定收藏了不少世界名表。”

“啥叫钱烧的?你爸才是钱烧的呢。穿衣戴帽,各好一套。那叫嗜好!从我记事起,我老爸不仅喜欢戴表,还特会修表,并且投机倒把卖过各种手表。其实,我现在也算是子承父业。”

“你没问问,你爷爷到底藏了多少名表。”

“都老胡涂了!能问出个啥。”

“当年你家有钱,老爷子肯定有无数崇拜者,说不定那块表就是你奶奶送的呢。”

“那倒极有可能。”

听了款儿和小哥们的对话,三爷又想起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目送几个战友走出猫耳洞。在一阵激烈的枪炮声之后,外边又回复了平静。大家都在等待着,等来的却是地面阵地被迅速占领,敌人开始往洞里扔炸弹、灌毒气。在后来组织的几次反击中,三爷因胸部受重伤而失去知觉,那块手表也成了不走针的老爷表。

战争结束后,三爷曾数次打听那个战友的下落,却沓无音讯。有人告诉他,打扫战场时许多战友的尸体被炸得稀烂,根本看不清面目,他要找的人恐怕早已经牺牲了。三爷也一直在寻找他的家人,因为线索太少,许多知情人都不在了,而始终没有找到。三爷一直想修复那块老爷表,想听听那美妙的时间嘀嗒声。

三爷有个坚定的信念,自已一定要好好活着,要活他个90岁、100岁。他想,只要能找到那个战友,找到他的家属,给后人一个交代,自已最好能活他个一千岁,活他个地老天荒的。

“三爷,三爷,可别睡着了啊。”宝儿又轻轻地唤醒三爷,给他铺好浴巾,让他倚靠在池边的墙柱上,又端起那个搪瓷缸子递给他。不知为什么,宝儿今天总觉得三爷的举动怪怪的,他总担心要发生什么事情。

一大缸子茶水很快见底了,三爷的脑门子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儿,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油然而生。在不远处的桑拿间里,款儿和几个小哥们正大呼小叫地洗着冷水澡。听到款儿那痛快的呼叫声,三爷忽然有了也要凉快凉快的想法。

三爷坐在凉水池边上,看着款儿和几个小哥们一会儿像个佛儿似的坐在桑拿间被蒸得大汗淋漓,一会儿又毫无顾忌地一头扎到冷水池里,几个人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瓢和盆儿,相互间拼命地泼着冷水,弄得三爷直起鸡皮疙瘩。三爷喊:“快别这么洗了,会做病的。”几个人好像没听见似的继续疯闹着。三爷又喊款儿的名字。款儿说:“正宗的桑拿就是这么个洗法,这叫冷热水澡。外国人都这么洗。这是最流行的健身法了!”

听了款儿的话三爷很有想法,外国人是啥种?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的,皮厚着呢!咱是啥种啊,一个个像窝瓜似的长不开。人家皮粗肉厚抗折腾,咱这皮薄得像层纸儿,能比么?老人家正要说点什么,宝儿忽然举着个手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说,“宽哥,快接电话,响半天了。”每次洗澡款儿都把手机交给宝儿,生怕耽误了生意。

只见款儿接过电话,在默默地听着对方说了句什么之后脸色突然大变,他紧张地跟对方说,“好,我马上就来。”说着他把手里的盆儿一扔,扭头就往桑拿间外走。“宽哥,咋的了?”一小哥们问。“我老爸不行了!”款儿说完就跑,只跑出几步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只贵重的金表甩出老远。

三爷赶紧上前想帮忙扶一把款儿,可哪里扶得动啊!只见款儿面色青紧,口吐白沫儿,已处于休克状态。几个小哥们立刻慌了神儿。三爷比较镇静地说,“先不要动他,快给120挂电话!”

刚送走款儿,三爷又看到了遗落在浴池边上的那块金表。他有些步履蹒跚地走过去捡起那块表,只见表面上的那层东西早已不见了,只有秒针在顽强地跳动着。虽然三爷听不到那小东西的跳动声,可他的心却随着它的跳动而阵痛。都他妈的说时间就是生命,人一旦失去了健康,你就是戴块天价手表,那又有什么可值得显摆的呢?

在休息了一阵子之后,三爷开始穿衣服,这时款儿的一个小哥们来给他取衣服。三爷赶紧打听款儿的病情,那小哥们说初步诊断是酒后造成的颅内出血。那小哥们还十分担忧地说:“现在爷俩都在一个医院抢救呢,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可咋跟那八十多岁的爷爷交代呢!”

“可不是么!归国华侨,好不容易回来的。”宝儿胡乱插嘴说。

“瞎说什么啊!他爷爷是志愿军战俘。就因为几个大萝卜被打断了一条腿,被抓住后给弄到台湾呆了几十年。”

听到这儿,三爷的手一抖,已经扣到腕上的表一下掉在地上。他痴痴地坐在那儿,嘴角微微地颤动着,仿佛想要述说什么。

宝儿上前给三爷捡起表。那是一款老式的瑞士手表。宝儿很奇怪,三爷怎么会戴一块根本就不走针儿的破手表呢?

宝儿把表递给三爷,老爷子痴愣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接过宝儿递过来的手表,抚摸着这块饱经沧桑的时间工具,又看了看宝儿那充满好奇的目光,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告诉他,自已得赶紧找到那个老头子,跟他说:时间真是个老不死!人只要有了信念,敢跟时间较劲,就什么奇迹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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