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湖铁匠 第1期

时间:2022-10-24 06:52:20

蘸火

鄱阳湖口的铁匠分两类,一是打黑铁的,打黑铁的主要是锻制铁质农具和生产用具,这是湖口的传统行业,县城、乡下都有铁匠铺。还有一种是打白铁的,如白铁壶、桶、箱等,以前湖口没有打白铁的,直到光绪年间才由湖北一位姓陈的匠人带到湖口来。打黑铁的行业就叫黑铁业,打白铁的行业就叫白铁业。

我爷爷李平生就是打黑铁的。爷爷最初在湖口最偏远的舜德乡开铁匠铺,民国二十五年,四十岁的爷爷带着一大家子人来到了湖口县城,在东门口临街买了一处房产,开了一家铁匠铺,字号叫“李泰兴铁器店”。

听奶奶说,爷爷十二岁从师学徒打铁,吃遍千辛万苦。爷爷早晨要比师傅早起一个小时烧铁匠炉,傍晚歇工后,还要抹炉子。铁匠炉是用黄泥粘砖搭的,外面再抹一层厚厚的黄泥固护,烧了一天后,每晚都必须重抹一层新泥加固。一个大冬天,年幼的爷爷实在太困了,居然边抹泥边睡着了,醒来后双手就冻在装泥水的桶中,抬都抬不起来。学徒的爷爷开始负责拉风箱,稍大一点,才抡大锤。爷爷的师傅没有儿女,见爷爷聪明伶俐,又肯吃苦,十分喜爱,将手艺悉数传授与他。十八岁爷爷正式出师,学到了一身过硬的打铁本领。

在我眼中,爷爷一点不像铁匠。中等身材的爷爷喜欢穿长褂,冬天头戴酱色圆桶帽,留着小八字胡须,面容和善,双目微微含笑,走路不急不缓,处事沉稳,倒像是一个教书先生。

爷爷的铁匠店很有行业特色。大门用木板镶拼,取下木板就完全临街敞着,十分醒目。屋子四壁被烟熏得乌黑,中央垒了一个小方桌大小的铁匠炉,半人高,砖砌的炉灶内留有圆柱形的炉腔,炉旁连着风箱,风箱也是用木板拼成的圆筒,可以抽拉的轴为一根包裹着厚厚棉布的木棒。炉前竖着打铁的铁砧,铁砧边是一只装着乌黑的水的铁皮桶。侧墙靠一张破旧的条桌,上面放着水壶、手套、烟袋等物。除此以外,就是随处可见的铁块,铁器成品、半成品,大锤小锤,铁砧底下堆积着细细的铁皮、铁粉。

进了铁匠店,爷爷脱下长褂挂到墙上,里面是对襟的短褂,他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抽一袋烟。这时,打下手的爹忙着整理工具,雇来的小徒弟开始拉起风箱,看着炉火“呼呼”地旺起来,爷爷选出要打的铁料,扔入炉膛煤堆上,一边继续抽烟。渐渐地铁料烧得通红,爷爷这才磕灭烟袋,戴上手套,一手拿起铁钳将通红的铁料夹上铁砧,一手拿起手锤,“叮叮铛铛”地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如果是打柴刀,爷爷一般同时烧三块铁料,三张柴刀一起打。待三块铁料烧得通红后,爷爷左手持铁钳夹出一块,右手持手锤敲打铁块,既是敲打,也是指示,手锤每敲一下,站在对面的爹双手抬着大锤,齐过眉心顺着手锤指示方位锤一下。待铁块打得渐冷时,爷爷又扔回炉中,重新夹起另一块铁料,开始锤打起来,一会,再夹第三块。轮番下来,三张柴刀的外形就一起成了。菜刀、砖刀,爷爷也会两张同时锻打,而斧头、屠刀这些大件货则从来只是一张一张打。

最有看头的是打“撞头”,撞头是安装在撞击菜籽饼压榨菜油的木筒上的铁柱,一个有几十斤重,不仅要打圆还要在一头打出一个凹进去的圆弧,用于套到木筒上。打撞头是大活,费力气,这天奶奶会早早去马屠户家剁来几斤肉,用大锅烧了,等着爷爷等人收工吃饭,补充体力。除了爹外,爷爷还要把五叔叫来,帮着抡大锤。选一大砣铁料在炉中烧得通红后,爷爷双手握大铁钳“嗨“地一声将铁料夹到铁砧上,爹和五叔手握大锤一边一个,爷爷双手翻动铁钳,带动铁块翻动,每翻一下,爹和五叔轮番一人打一下大锤。打撞头不同于打普通铁器用抬锤,而是使甩锤,那是要双手抡圆了,将大锤三百六十度旋转,重重地砸向铁块的。随着大锤落下,三人不时“哟嗨,哟嗨”轻声吆喝,一时,铁匠店内叮铛作响,火星四溅,十分热闹,常常引得路人驻足观看。

屠刀、菜刀、斧头、凿子等钢火货是要嵌钢的。钢和铁看似差不多,但钢价比铁价要贵得多。俗话说,好钢要嵌在刀口上。锻打过程中,爷爷看手中的铁料几近成形了,才在刀口、斧口、凿口处用钢錾子錾开一个口子,将一小块钢嵌入其中,放入炉中烧红后,再一起锻打,直到将钢和铁打得混为一体为止。木匠用的斧头有中钢斧和边钢斧之分,中钢斧斧口居中,同样是开口子嵌钢,而边钢斧却是一边扁平,一边倾斜的,打边钢斧时,爷爷是将寸把宽、与斧口一般长的钢条用黄泥粘在平的一面,放入炉中烧红,然后拿出一下一下锤打,直至钢与铁不分彼此。

打铁过程中,锻打看似轰轰烈烈,却主要是力气活,还不是最关键的。打铁打得好不好,最关键的技术在于蘸火。

蘸火是在锻打成形后进行的。这时爷爷会重新将铁器毛坯扔入炉中,他则开始喝上一口水,操起烟袋吸起烟来。眼睛却不离开炉膛,随着炉膛内的铁器颜色由灰变红,爷爷会急步上前夹起,扔入铁砧旁的铁水桶内,只听“刺”的一声,那桶内的水冒起了泡,翻滚起来。爷爷则不慌不忙继续抽烟,有时甚至踱到店门口,与过往行人聊上几句,才回转身进店,从桶内夹起铁器毛坯,眯着眼看看,点点头,丢到地上,蘸火就完成了。而有时,爷爷从炉膛内夹出铁器毛坯后,却并不松钳,只是如凤凰三点头一般,在铁桶中放入又拿起,一时“刺、刺、刺”响个不停,每拿起时,爷爷都会细细观看颜色变化,直到点头才松钳扔到一旁。

这蘸火的技术看似简单,却并不容易学,全凭多年的经验和对火候的掌握。蘸过度了会焦火,那铁器使用中容易缺口,如果蘸得不够又会软火,刀口、斧口动不动就卷口,这些都是打铁的大忌,可谓功败垂成在此一举。爷爷蘸火时只让爹一人看,如果有外人进来,爷爷也不回避,但蘸火时不再利索,反而多了许多额外动作,比如会将铁器夹到门口光亮中瞧瞧,或用铁钳在水桶中搅拌。其实这些都是迷惑人的,防止手艺外泄而已。

蘸过火的铁器毛坯,爷爷会在显眼处打上“李泰兴铁器店”的标记。爷爷有一个专门的小钢章,摁在铁器某个不紧要处,用手锤重重敲一下,那印记便有了。这一方面有利于宣传,同时也是自信,爷爷的铁器是包用包修包换的。

最后还有一道打磨的步骤,先要用铲刀将铁器毛坯铲平,再用锉刀锉光,锃明瓦亮后,抹上一层桐油防锈,一件铁器才算完全打好了。当然,这些都是爹和徒弟干的活,有时,奶奶做好了饭也会来帮忙。而爷爷则套上长褂到门外遛达,边抽烟边与人聊天。

解放后,公私合营,爷爷由于身体不好关了铁器店。有一年,县五金厂接了一批机械制造业务,其中有一个状如手榴弹般大小的轴承,对钢火要求很高,厂里的师傅试验了多次,技术却一直过不了关。厂领导心急如焚,这时有人建议,何不找李铁匠试试。

厂领导亲自登门,要请爷爷去厂里作技术指导。爷爷说,你们将货拿来吧,我就在家里做。厂领导问,一个星期时间够不够?爷爷笑着说,哪用那么久,个把小时吧。厂领导惊愕地望着爷爷,喜出望外地说,那太好了!李师傅,你需要什么条件尽管开口!爷爷咳嗽着说,只需一小桶柴油,一小篓木炭就行。

货和材料送到,爷爷请来人在客厅喝茶等候,他则到灶间在奶奶烧火的小煤炉上加上几块炭,将轴承放到上面烧,至通红时,再用火钳夹起,一一在柴油中蘸了三四下,然后扔到地上用火钳敲试一番。十几个轴承,爷爷不到一个时辰就弄好了。

厂里一试,个个过关。人们才知道,这蘸火不光可以用水,还可以用油。以后厂里有师傅也学着用柴油蘸火,却和用水没有什么不同,过不了关的还是过不了关。已经进厂当工人的爹将这事告诉爷爷,爷爷笑了,说了声,把那桶柴油拿给你娘去引火吧。

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爷爷,作为手艺人,还是把技术看得很重的。

夹灰

“夹灰”如今在鄱阳湖口方言中,是骂女人的词汇,是指女人不贤惠,品行有杂质、不纯净。这个词其实是从黑铁业中借用过来的行话,本意专指铁器品的一种瑕。

民国年间,我爷爷打制的铁器,不仅钢火过硬,外形也实在是漂亮,周周正正,该圆的圆,该方的方,棱角分明,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由于手艺精湛,售后服务好,爷爷在湖口开的铁器店很快声名鹊起,鄱阳湖畔的湖口、都昌、彭泽一带,提起“李泰兴铁器店”,提起爷爷李平生的大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湖北小池等地许多手艺人、家庭主妇,都为能得到爷爷亲手打制的铁器而欣慰、自豪。

爷爷的铁器店虽然在县城临街,却不像其它商铺,需要摆货等待买主,也不需要人坐店卖货,因为店里从来就没有存货,所有打制的铁器都是预先定购的,有时木匠为买一把爷爷打的斧头,都要提前半年预订,而且货款早早就付了。

有等不及的木匠,随便找家铁匠铺买了把斧头回去,价格比在爷爷那买的还略便宜。只是很快就发现问题了,外形不够精致倒在其次,用起来也总觉得不顺手,不是时不时砍缺一小口,就是砍卷了口,不缺不卷的,那往往是钝铁无钢,割卵不出血,剁一截木头,要用去吃奶的力气。这才知道,便宜无好货,回过头来还是要去爷爷那里定购、排队。爷爷只按先来后到,一件一件货打,一笔一笔账清,任凭人求请,规矩不乱,一视同仁,毫不马虎。

爷爷打的铁器制品虽然从来没有退货的情况,但卖出的货大多还是会被买主送返回店来,都是拿来加工再用的,特别是斧头、屠刀、菜刀等钢火货,那几乎百分百要回来。因为是名匠所打制,所以买的人都特别看重,不会轻易丢失,往往斧头、凿子用得短了一截,屠刀、菜刀用窄了许多,那嵌的钢都快没有了,货主还舍不得扔,拿到爷爷店里,请爷爷重新嵌钢,又称“杠火”。爷爷虽然提供这种服务,但他只杠自己打的货,这就是爷爷为什么每件货出店前都要打上“李泰兴铁器店”招牌的原因之一。杠火同样要将旧铁器回炉烧红,用钢錾子錾开口,再嵌钢锻打。杠火虽然工作量并不小,但收费却比新打一件铁器便宜一半价,因此,一般人都愿意拿来杠火再用。何况,经爷爷杠过火的铁器,钢火又如新的一般好用,只不过货比新的要轻一些、小巧一些罢了,那是因为用损了。

农闲时节,周边县、乡的手艺人常常是成群结队地用担挑着用旧的斧头、凿子、刨子、砖刀、柴刀、菜刀等铁器到爷爷店里,都是来请爷爷杠火的。爷爷知道这些人要赶时间,他会一一排好顺序,带着爹和小徒弟加班加点为他们处理。即便如此,有些人仍然要等上两三天,只有找旅店先住下。

那些日子,在鄱阳湖口一带手艺人聚在一起喝酒时,说的最多的还是爷爷打的货。木匠说,我那把斧头,除了刚买去时磨了一次开过锋,就没有再磨过,而且越使用越锋利,再硬的杂木都能轻而易举劈开。砖匠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摆摆手说,这算不了什么,有一回我老婆买回两只猪脚,用菜刀怎么也砍不开,我刚做事回家,拿起砖刀,手起刀落,那猪脚立马一刀两断,连筋都不带连的。旁边,炒菜的厨子听了,插话说,你老婆那菜刀一定不是李铁匠打的,看看我这刀,边将手中的菜刀在案板上拍得“啪啪”直响说,别说是猪脚,就是一块石头,我也能用这菜刀将它剁开。一屋子人便都感叹,这李铁匠打铁真是打神了,从样式到钢火,都是没得挑的,放在过去,怕是要被朝廷请去打制兵器了。

也有人不服气,人无完人,货无十全十美,不信李铁匠的手艺会像人们传说的那么神奇。小池有位何铁匠就是这么想的,近年来,小池的手艺人都情愿过江来湖口买铁器货,他的生意因此大打折扣。何铁匠寻思,要说打铁钢火好,那是技术,但打铁的还有句行话,“铁打千层皮,锡打万层灰”,哪个铁匠都难免会遇上“夹灰”的情况,不信他李铁匠不会。

夹灰,是指铁器在加钢锻打焊接过程中,某一处火候不对,焊接不粘合,致使铁与钢之间有夹层,有裂缝,犹如中间夹了煤灰似的,俗称为“夹灰”。这夹灰的部位如果是在刀口、斧口、凿口、刨口,铁器使用不久就会分开,出现裂口,那是属于严重质量问题的,不管哪个铁匠,都要无条件赔偿或换货。如果夹灰的部位很细微,不影响使用,也不会裂开,只不过影响美观而已。铁器身上一旦夹灰不管如何打磨,依然会留下一条明显的痕迹。这小毛病在打铁行业应该说是在所难免的,一般买主也不会计较。

但是,爷爷打的铁器不光耐用结实,而且周身干干净净,光光滑滑,就是一点夹灰的痕迹也没有,不能不让人佩服。

小池何铁匠是个较真的人,秋后,他丢了生意不做,专程来湖口,在爷爷铁匠店附近的小旅馆住下。每天吃过早饭何铁匠就蹲在爷爷的店外,只要看见有客户拿了铁器出门,一定上前求来一观,无论是斧头、凿子、刨子、砖刀、菜刀,他都一一看个遍。先试锋口,都是打铁的,何铁匠只用粗糙的食指在那没开锋的斧口、凿口、刀口上轻轻一抹,便知那钢火是炉火纯青,没得说,没得比。再看品相,只见铁器周身平滑整洁,如同水洗一般,透着黝暗的光泽,既便在太阳光下,也看不出一丝瑕疵。连蹲一星期,看过几十把大大小小的铁器,何铁匠硬是没有挑出一件有毛病的。他才真正口服心服,连夜买来烟酒,到爷爷家中请求拜师学艺。爷爷其实早已知道何铁匠在外面找他的茬,现在见他诚心学艺,也不见怪,只轻叹口气,说,何师傅过谦了,收徒不敢当,但你既然来了,我送你一句话吧:艺无长短,用心而已。

何铁匠思忖良久,拱手而去。

一天,我放学回家在店内玩,有一批新菜刀已经打磨完成,爷爷正在一张一张拿起细看。爷爷知道树大招风、艺高压人的道理,他对自己的名声看得很重,所有的货,在爹和徒弟打磨好后,正式出货前,自己都要最后验货把关。爷爷发现一张菜刀刀背一寸以下有一条细纹,明显正是夹灰造成的,虽经细心打磨,依然若隐若现,如同明镜上的一根发丝。爷爷环顾四周,蹲下身子,用食指醮了点口水,从炉台前无人动过的空处沾起一点黑粉,这黑粉是平日打铁时溅下的铁粉和飘浮落下的煤灰的混杂物,细如浮尘,往菜刀夹灰处一抹,再拿起锉刀轻轻锉一下,表面顿时光滑如新。爷爷点点头,将菜刀丢入货堆中。

我惊愕地问,爷爷,你这样,人家拿回去用过一段时间后,那夹灰的痕迹不是又会显露出来吗?

爷爷淡淡一笑,说,只要钢火过硬,等到人家货都用旧了,谁还去管这小小的灰痕呢。

像爷爷这般打铁的高手也并不是没有瑕疵,只不过善于将瑕疵隐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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